午夜梦回时,总会有些许歌声,或嘹亮或低沉,或恬静或热烈,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地,从我的脑海中盘旋,耳边上流转。
两三岁时,我居住在姥姥家。姥爷和我的父母忙于工作不常回家,姥姥又是个爱热闹耐不住寂寞的人,于是便喜欢带着我自娱自乐。姥姥家有个很老很旧的录音机,按键都不全了,里头却还可以传出稀稀拉拉,时断时续的戏声。姥姥爱听戏,更爱唱戏——那京剧《红灯记》里的《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一天到晚不知道要搁嘴边上唱叨多少遍。姥姥似乎只会唱这一曲,于是自然而然,这首歌晚上陪我入梦乡,早起陪我看太阳。
“来,大外甥女儿,唱一唱那个‘红亮的心’”。“奶奶,你听我说——起!”
不知从何时开始,受姥姥的“熏陶”,我也能跟着唱几句了。姥姥得空闲的时候,便要我露两手给她看。小小的我当然是不容懈怠,跑到沙发前,甩掉鞋子,爬上沙发,很正式的盘腿坐着,脊背挺起来,便开始撩开嗓子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我常常是只能记住前两句的词,后面就开始乱唱,而姥姥也不介意,嘴里哼着自己的调子,与乱嚷的我唱和起来,还极有板有眼的做着动作、摆着身段。我的记忆中的这一切已经很模糊了,但是阳光下,小屋中,那一老一小的欢腾热闹,却是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的。
再
大一些时,父母便把我接回去了,离开姥姥家的具体场景已经从回忆里捡拾不出来了,唯一记得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丢弃了最心爱玩具的感觉。稀里糊涂的从姥姥怀中被拽出的我,从那个温暖的地方带出的,似乎只有一首记不全词的歌和无穷记忆。
从那之后,我又开始听母亲歌唱——母亲也是极喜欢唱歌的,而且会唱很多歌,可是一旁倾听的我却觉得没有一首的感觉是对的。长大了,有时也回去看看姥姥,我总是半玩笑半认真地央求她再唱一唱那首《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她却也总是笑眯眯地推辞:“老了,不会唱了,唱不动了。”她的眼角眯起,却荡漾起了皱纹,就如同微风吹湖面,晕开的涟漪。我再也没能从姥姥身上找到那首歌,却骤然发现逐渐堆积在她身上的老态。
姥姥,你不肯唱,但我会唱,以后让我来唱给你听——“奶奶,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睡梦中,我回到了小时候,竟发现自己记住了《都有一颗红亮的心》的全部歌词!我把那首我珍藏的歌,一字一句,有板有眼的唱给姥姥听。姥姥身上洋溢着满满的活力,她站在一旁轻声地,轻声地和,我的眼泪悄悄地,悄悄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