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老屋前,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那个带笑的身影。我这才惊觉,那人和那简单而真挚的心愿,从未远去。
小时候住在村子里,隔三岔五就会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来村里为人们箍木桶。木桶是用几片木板围在一起,再在外围箍一个铁圈制成的。以前的人,大抵是念旧的、节俭的,东西坏了,不轻易丢弃,总要修修补补。木桶坏了,便等着那个箍木桶的老伯来重新箍一下。箍一箍,又能用好久。
箍木桶的老伯常年披着灰白色的外套,裤子已洗到发白,踏着一双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拖鞋,在村里晃荡。箍木桶是个令人敬重的职业,每个人见到那个箍木桶的大叔,都会笑着和他打个招呼,递上点自己做的食物。他会用爽朗的笑声来回应,笑声传得好远好远。
每当他箍木桶时,就俨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将那快散架的木桶小心地捧在怀里,把铁箍松开,小心翼翼地把弧形木板一片一片拆下来,仔细对着阳光甄别好坏,用小块的木板加竹签锲入转换腐烂的部分,大块腐烂的干脆整块换掉,在地上敲平整顿平整,用油灰腻子把磕碰的小缺口一一填补起来,然后利落的把铁箍围成整圆,满满实实地箍紧。安静下来的他竟会有几分柔情,他粗短的手指在木板、铁箍、工具间摩挲,像极闲暇时抚摸幼儿的父亲。做手工时,他的眉眼里满是专注,还满溢着热爱与执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时常惊诧于为什么只是简单的工具,简单的动作,就能立刻让一个破旧的木桶坚固如初。他只是“嘿嘿”地得意笑着,随后便留下抱着木桶发愣的我和“箍木桶咯”的叫喊声,继续在村庄里穿梭。
有人问他,箍木桶也没什么人会,常常又有人要箍木桶,你为什么不多收点工钱呢?他的脸上漾起了笑容,没有回答。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在村子里的小店第一次摆上塑料桶的时候,也许是村头第一幢高楼盖起的时候
,人们纷纷选择了轻便而又色彩鲜艳的塑料桶。木桶便无声无息地被丢在了角落里,任凭其一点点被风雨侵蚀,任凭箍木桶的手艺在旧木桶中隐藏、消失,直到被时光无情地吞噬。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那箍木桶的老伯了,也再也看不到他大大咧咧的笑容了,他已渐渐远去。随这而去的,还有小村庄宁静的生活。
我也搬到城里读书了……。
几年后的回村,村子已经“紧跟潮流”:手机、电脑、Wifi……该有的一个也没少。可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模样。我望着认不出来的小村,心里感到几分怅然若失。
直到一天,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的老人去世,他却又出现在村子里。当那熟悉而又久远的声音在村子里响起时,我像突然被推回了已经消失的年岁里。我迫不及待地奔出家门。
他,还像从前一样,穿着洗着泛白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在村里慢悠悠地走着。只是他的声音在一片哭声中显得格外不同,只是他的两鬓已变得花白,只是他再从人群中走过,再无人问津。他明明站在我面前,却总觉得他离我,好远好远……
他早已明白没有人使用笨重的木桶了,便又落寞地走出村子。见我一直追随着他,他抬起头,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小姑娘,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啊!虽然……现在大家也不再需要木桶了……”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以前的习俗,村里有人逝去时,有箍桶匠来村里,村里的人就会平安呢。”温和的声音里透着欣喜,他说得那样安详笃定。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似乎望见了他长长的一生,龃龉和谅解,伤痕和结痂,他都没有说,只是温和的笑,我无法洞悉箍桶匠的人生,却被深深感染触动,有一种温暖直抵心底。木桶已渐渐远离我们,可他和他朴实的心愿却一直在那,没有离去。
小村庄变得很快,可我总相信生命中许多热爱与执著,坚持与善良一直在那不远外守候,从未改变、从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