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1935年生人,从教育战线上退休多年,如今已至耄耋。
外婆习惯每天上午都和老街坊们逛街买菜,那些老太太们都唤她“姚先生”。这位姚先生隔三岔五便购得些“奇物”:比如两只碧油油,毛茸茸的“进口唐老鸭”;一把背上生出锯齿的切菜刀;或者半篮灰灰白白,蔫头耷脑的“野草”……
我也习惯了外婆的这些小癖好,所以当这小山般的“野草”堆放在茶几上时,我照例去问两句,好让她的话匣子打开。“这啥?”我凑过去问。外婆眯着眼择出里面的一根枯草叶儿,说道:“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了当柴烧说的便是这茵陈,泡水喝可是清火呢。”外婆不紧不慢地说着,手上也没闲着。
外公从厨房探出头,习惯性地叹了口气,道:“这有五六斤吧,也太多了,还有这茵陈都老了呀。”外婆歪着头,笑眯眯地瞅着我们说:“你们不知道,我买菜回来,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推着自行车卖茵陈,大日晒着,我看他怪可怜,便把它包圆儿啦。”
我和外公交换了一个“我就知道”的眼神,便皱着眉看这老茵陈,对外婆说:“又来了,您干脆给他点钱得了,省得买回来还费力拾掇。”外婆停下了手,责备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这孩子,帮助人需要这么多话吗?”
这句话如同在我的头顶上响起一个霹雳,使我羞红了脸,从小外婆讲过的故事从我心中缓缓流过:我的外婆幼年丧父,生父曾是黄埔军校第八分校炮兵教官,后牺牲于抗日战争,被吞没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可怜了外婆和母亲、哥哥随着逃难人群来到了草店街。她小时讨过饭,当过童养媳,最终迎来解放……外婆一生命
运多舛,却从没抱怨过什么,她一直用善良、感恩的心来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用爱拥抱这世界!这些故事,外婆不是一直从我幼年开始就给我讲的吗?我怎能忘记?
因为她习惯了感恩,她怜老惜贫;因为她习惯了感恩,她乐于助人。外公偶尔数落她时,她也是笑眯眯地听着,这对于她来说早就成了一种习惯。
外婆的“典故”中必定有“进口唐老鸭”的故事,那两只绿毛小鸭子被卖家捏扁揉圆,放在手指上绕着转圈,吹嘘着小鸭品种的神奇,外婆看它们被卖家折腾得奄奄一息,于是买下,没几天它们就褪去染色,原形毕露,黄毛抖擞;还有“菜刀”的故事,那是一位残疾人上门推销的,他比画着手势述说菜刀的锋利,外婆当即买下,后来她告诉我说,那刀即使握着飘轻,背上的锯齿倒也看得威风凛凛……她对素不相识的人尚且如此,就更不必说她与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之间的情谊是如何深厚了。
外婆幼年失怙,她常说她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因此她感激身边的每一点善意。从我小时候起她就言传身教教导我何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来我上了高中,对人世间屡屡看到的不知感恩之事感到疑惑和愤恨时,她又对我说:“人予我之恩,不可忘也;我予人之恩,不可不忘也。”
啊!我的外婆,我的姚先生!她的灵魂深处应有一片花海!那簇簇花儿是无私的,无我的,不造作的,似满天繁星,如莲蕊轻尘,让外婆永远浴满爱的光辉。先生教会了我,让感恩成为一种习惯,不必索求什么,只做自己心安的事情。
我给家人每人泡了一杯茵陈茶。看,数茎银绿飘摇,点点浮沫袅袅,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