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姥姥今年九十二岁了。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两年前的九十大寿上。
我并不怎么了解她。她常年住在东平乡下,只有春冬时才被接到舅姥爷家颐养。她腿不好,一到天凉就犯腿疼,再加上裹了一双小脚,上了岁数便再也站不起来,只是靠着两张小板凳,坐在上面来回倒替着向前挪。听妈妈说,太姥姥以前是地主家的小姐,家境殷实;但迫于礼制,在封建年代从小便裹了小脚,后来家道没落,被迫靠着这一双小脚下地劳作,很是辛苦。
“对了,你太姥姥别看做事慢,可心急。从前开春她带着我们种花,第二天花不发芽,她就翻开土再把种子挖出来,看看种子到底怎么样了。”
妈妈只把这事儿当作一个笑话说给了我听,可我听完之后,只觉得心里沉沉的,却再也笑不起来。沉默中,我想我猜到了,当年的太姥姥为什么会这么“心急”:在我们无法想象的那个年代,地主阶级被推翻,从前的高门大户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弃的对象,大小姐的生活不复以往。每年农忙时,她必须随着左邻右舍的农民们下地,或挺过寒风,或顶着烈日,不分昼夜。她裹起的小脚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她往日只拿过针线的手要扛起锄头。她在农活儿上哪儿都不如别人,但她想要尽力做得更好,哪怕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瞧不起——是为了那仅剩的尊严,也是为了她自己残存的傲骨。
就这样,只是因为一个笑话,我对这位未见过几面的太姥姥心存崇敬。其实她
不是心急,只是想尽快地证明自己,仅此而已。这个想法深深埋在我心底,但我希望事实正是如我想象的一样,就像所有热播国产剧的结局:毫无悬念,却能打动人心。于是,我期盼着,直到那天——
她的九十大寿。那天,来的人很多,但大部分都是我所不熟悉的远亲。太姥姥年纪大了,除了经常见的,也已记不清谁是谁了。她喝了一小杯酒,也没多说什么,在这一片欢腾热闹中,她显得格外平静随和。
宴会结束,大家把太姥姥送了回去。舅姥姥家的阳台外,隔着一排植物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夜景。一片静谧中,玻璃外璀璨的灯火勾勒出整个夜晚,光亮洒满小小的阳台。太姥姥独自坐在窗台前,略微抬头盯着一株我叫不上名字的花。红花虽小,却开得正艳;颜色也不那么刺眼,却可让人过目不忘。我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来大声问她:“太姥姥,累吗?”
她不认识我。或许是已经忘了我。她盯着我看了好久,之后又转头望向花,眯起眼笑了,脸上的皱纹堆到一起,九十岁高龄的人笑得竟像一个听了夸奖的孩子。
“嗯,是我种的……好看。”
我点了点头,在满城夜色中陪她安心欣赏着一朵红花。而那个在我心中的种子,此刻也有了答案——它开出的就应该是一朵这样的花,鲜艳而不妖媚,宁静可人。在冲破无尽黑暗,终现自我的那一刻,是她的新生。付诸努力,获得的尊严与傲骨,这就是她用一生种出的成果,怎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