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春天不但来得特别早,似乎还有点儿热闹。这真是应了袁枚的那句“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的诗句。那浩浩荡荡的春风,吹到了北大荒广袤无垠的荒原。浩土无疆的麦地里,拖拉机的车后挂上了播种机,正在播撒着丰收的希望。
韶华流转,岁月更新,世事的变迁有时使人应接不暇。从北京探亲回到连队的张京松,给我们带来了重磅炸弹:“据可靠消息,邓小平出来当国务院副总理了。”我听了一愣,不屑一顾地摇着头,疑惑地说道:“可能吗?他可是被指定的第二号走资派啊,多年没有踪影了!”张京松笑着回答:“我们拭目以待吧!”
虽然怀疑消息的可靠性,心里却觉得暖洋洋的。我们多么希望这是真实的消息啊!我心想:如果确有其事,那么政治的变革将会很快到来;空谈误国的时代也会慢慢过去。我们期待着国强民富,我们更期盼着走出北大荒。那满腔里读书的理想还在飞翔;青春的热血还在心中沸腾;殚精竭虑攀登科学高峰的志向依然存在。
接着又看到了爆炸性的新闻:邓小平以国务院副总理的身份,出现在4月12日周恩来总理宴请西哈努克亲王的晚宴上。这一次不再是传说中的故事了;这一次是邓小平的姓名赫然出现在各种报纸上了。铁一般的事实,清清楚楚地摆在了眼前。风云际会,迷雾重重,但春天毕竟来到了北大荒!邓大人啊,你若精彩,天赐安排!我们过惯了苦日子,我们多么向往能够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啊!
不久就传来了好消息,要选拔优秀青年上大学。知青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接着是上级机关来了通知:要求各个连队派人到团部去开招生工作会议。
这光荣的任务破天荒地落到了我的头上。团部的招生工作会议开了一天,学习国发[1973]39号文件。内容是国务院批转国务院科教组《关于高等学校1973年招生工作的意见》。签发的时间是1973年4月3日。国务院科教组是由邓大人分管的,他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的霹雳,响彻了云霄,振奋着人心。
从团部开会回来的路上,看到的是北大荒一派春天的景色。麦苗儿长出来了,绿油油的无边无际;路边的树木都长出了新枝。我心里想着:那虚怀若谷,求贤若渴的邓大人,在他上任几天后,就出炉了关于高考的文件。他这是要把经历过风雪雨霜,严寒酷暑的树木,培养成枝叶繁茂的栋梁之才啊!
回到连队,我把文件的内容,在全连大会上作了宣读。文件的基本精神是推荐优秀青年,经文化考试合格后去上大学。重点是要把初中以上文化的人才推荐上去。但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当年的初中、高中老三届学生,都变成了红卫兵。他们先是批判走资派;后来发展到武斗;接着就是上山下乡。许多人把学业荒废了,应付高考其实都有一定的难度。
当时分配下来的名额,约五十个人中有一个可以参加高考;我们连队二百多个知青,给了五个考试名额,真正可以去读书的只有两到三个人。招生的办法是自己报名,然后一轮又一轮删选,最后留下来的才有资格参加考试。我有幸是五个人中之一。当接到高考通知书,离考试不到十天的时间了。
当年极左思想非常猖獗,被推荐去考试的知青显得十分低调,不可太多地暴露出读书的志向,要装出很随便的样子。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时北大荒正是夏锄时节,我们早晨三点钟下地劳动,天快黑了才能回到宿舍,晚上还要政治学习,没有给我们复习的时间;况且也缺少复习的资料。我不得己跑到四营中学,去找当了初中老师的顾大男,向他要了一些应付考试的资料。夜深人静时,点上一盏小马灯,躲在蚊帐里通宵达旦地做着数学题。实在太困太累的时候,就想着悬梁刺股的故事激励自己。白天的劳动一点都不能耽误。这样又困又乏地迎接着高考。
考试的时间,安排在夏锄结束,麦收开始之前。那时已经是七月份了。考试的地点,在团部的一所学校里。报到前几天,连续下了大雨。我们连队地处长林岛,出来进去只有一条土路;道路泥泞不堪,交通经常瘫痪。参加考试的知青们,只得徒步走出长林岛。从早上七点钟出发,走了七个多小时,走完了七十里路,大有“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气概。到了二营的路段,有了砂石路,我们才坐上汽车。到双柳河团部考点,办好报到手续,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第二天在团部的医院进行体检,整整折腾了一天,都是一些常规检查:测量体重,体高,血压;再检查五官,大家都很在乎视力测试;医生给我们听了一下心肺音;还作了X射线透视。身体有问题的就直接被淘汰了。认识的知青中初中高中和小学没毕业的都有。
第三天考试,用了一天的时间。上午考数学;下午考写作。隐约记得数学应用题部分是三道题:一道二元一次方程;一道几何题;还有一道题我不会做就放弃了。语文部分是要求写一篇文章。我记得我写了一篇记叙文,内容是叙述和描写风雨之夜,知青们在场院抢收粮食的劳动场面。
考试后不久,收到一张表格,参加过高考的知青,都要填写志愿。表格是连队文书姚玉彬送到宿舍的。我在填写的时候,沙连长正好进来找我,看了我填写好的志愿,说了一句话:“好学校你都想上啊?”我笑而不答。但我看到他的嘴角牵动着透出一丝微妙的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预感到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心里惴惴不安。
考试以后的等待,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考生们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内心里都在急切的期盼着通知。这是决定前途和命运的大事,能不能扬起人生的风帆,就看有没有录取通知了。大家都低调地在田间地头干着农活收割庄稼,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有一天,我们正在场院里扬场,高英喇叭突然播放起辽宁省考生张铁生的《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震撼了人心。这篇文章刊登在7
月19日的《辽宁日报》,8月20日《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都作了转载。《人民日报》还加了编者按语:“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
《人民日报》编者的按语,把矛头非常明显地指向了邓小平;把文化考试提到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的高度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还在统治着各行各业和各条战线;好端端的一场推荐人才的文化考试,又被刻意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风向标;交白卷的张铁生也因此成为反潮流的英雄。
于是,考试成绩不再是选拔优秀青年上大学的依据。大专院校的招生工作,还是按照1970年开始实行的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相结合的路子走着。工农兵上大学,成为了招生工作的既定政策。我们连队参加考试的五个人走了三个。听潘指导员对我说,我因为太能干,沙连长坚持要把我培养成基层干部,从此我与大学无缘了。沙连长嘴角牵动着透出的那一丝微妙的笑,决定了我的命运,终于使我留在了北大荒。命运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但我始终坚定着自己的信念,一定要去上大学。我相信总有一天会迎来考大学的浪潮。我坚持着天天晚上学习数理化,为将来做准备。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送走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又迎来了多少个旭日东升的早晨。上大学的理想鞭策着我努力奋斗。由于长期的劳累,我终于病倒了。一检查,原来是得了严重的空洞型肺结核,后来在贫病交困中受着煎熬,从此失去了到大学深造的机会。我为实践上大学的理想,牺牲了我的健康。
半个世纪过去了,从现在角度再来看工农兵上大学,后来演变成了工农兵出身的干部子弟上大学。一些干部,先让子弟在基层涂金两年,成为了工农兵,再堂而皇之送他们登上大雅之堂。那些年涂金运动相当发展,大家都知道这是干部的特权,也是他们实力的体现,这也无可厚非。但上大学去的人鱼龙混杂,竟然有一些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人也被送进大学,这就成了那个年代的无可厚非的笑话。
2020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