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读高中,意味着一星期有六天我要住在学校里,只有星期天才回家。因为我就读的高中离家三十多里路,我必须住校。对于和母亲关系极为紧张的我来说,住校是一种解脱,虽然只考取普通高中,我仍然对未来充满期待。
每隔十多天,有一个老头会用自行车驮杂志到学校门口去卖,杂志有好多种,我印象最深的有《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散文》、《诗刊》等,都不是当月的。听说这个老头的儿子在邮局上班,所以才能弄到这么多杂志。杂志一两元钱一本,上面那几种就是我常买的。
因为住校,每周回家都要给生活费,我就从生活费里挤买书的钱。父亲的工资也涨了。发工资的日子,父亲来家就会在饭桌上理理账,我们兄妹仨就会趁机跟父亲要硬币。背着母亲,我有时也跟父亲要零用钱,父亲也会给我。高中时,我才开始自己买书,虽然只是偶尔,但毕竟可以拥有自己的书了。
我和母亲的战争并没有因为住校而停止。每周虽然只回来一天,也还是常常与母亲争吵,放假的日子更是难熬。记得有一次学校放两天假。第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又和母亲争吵起来,被母亲打骂之后,我牵出自行车就走出家门,我走上回学校的路。可我知道学校没开学并不能回去,我牵着自行车在村外的路上无处可去。父亲看我骑车出了家门,也骑着车子跟了出来,他不劝我,就只不远不近地跟在我身后。我走投无路,扔掉自行车趴在一棵大树上失声痛哭。父亲等我哭够了才拉我回家。
县里每年逢一次交流会,就是有许多商贩聚集起来卖东西,东西比平时要丰富,而且便宜。每逢交流会,许多人都会去采购东西。有一次周末回来,赶交流会回来的母亲和父亲分别给妹妹和弟弟买了做衣服的布料,却没有我的。那时候穿带补丁衣服的人还大有人在,做新衣服也许一年只有一次机会。看着妹妹和弟弟高兴地把布料披在身上比来比去,我委屈地眼泪忍也忍不住,那一天,我眼泪一直都在眼眶里打转,什么话也不说。母亲什么也没有察觉,也没有向我解释没给我买的原因。父亲可能看到了我的痛苦,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布料,第二天再去给我买。我赌气说什么也不要。下一个周末回来,父亲拿了两块布料给我,让我自己到裁缝店做衣服穿。布料的花色很暗,一看就是父亲的眼光,他从来没单独为我们买过衣服。再后来买衣服,我和妹妹就买一样的了,我想,这也许是父亲为我争取的吧。
和母亲的战争让我痛苦不堪,我变得沉默寡言,自杀的念头常常涌上心头。有一次我独自在家看书,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想法突然非常强烈的冒了出来,我知道农药就放在院子拐角的木头底下,我走过去直勾勾的瞅着那瓶农药,想喝下农药之后会怎么样,我的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重复好多次。我的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我知道我一点也不想死,可我生活得太痛苦,这痛苦压得我无法承受。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地抽泣着,哭声被压抑在我的胸口,肩膀剧烈地抖动,可泪水却不能顺畅地流出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平静下来,我站起身子,抬起头,看到挂在廊柱上晾晒的一把刷锅的刷子上竟有一丛绿油油的嫩苗。我仔细一看,发现是刷子里残留的高粱米发芽了。刷子是用去过高粱米的秸秆扎成的,刷子用了很长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挂在廊柱上晒,可能被母亲忘记了。这些被忘记的高粱米竟顽强地发芽了,而且那么嫩绿,充满生命的活力。我被震撼了。这些丢弃的高粱米竟能如此顽强的活着,我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要活着,像这些高粱米,再艰苦的环境我也要活着!那一小撮嫩绿的高粱苗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无数次用它的顽强激励着我,勇敢地去面对生活中的磨难。不仅激励自己,我还用这撮高粱苗激励过别人。我的一个学生,父亲不辞而别,听说是跟别的女人跑了。他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常常受到邻里的欺负和嘲笑。在作文里他吐露自己内心的痛苦,常常萌生先杀掉欺负他的人再自杀的念头。我在作为评语中就给他讲这撮高粱苗的故事,告诉他面对艰难而生远比死要勇敢。
我开始喜欢熬夜,周末或假期,家人都睡了,这个家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地,在母亲面前伪装的坚强可以扔掉,我感觉又轻松又自由,我趴在饭桌上看书,写日记。家里的闹钟每到整点都会报时,是几点钟就会敲几下。报时响了几次,我一点也不在意。父亲在家时,有时会催促我快睡,而他们很快会沉入梦乡,这夜中只有我还醒着。有一次,我被院中明亮的月光吸引,我走到院子里,看到月亮已经走到了院墙的西面。村外稻田里的蛙声像梦中的呓语,稀稀落落。我打开大门,来到院子后面,放眼望去,村外的稻田在月光下被乳白色的雾笼罩着,宁静而梦幻,而我,就是这梦幻世界里自由的天使,在夜的大梦里飞来飞去。我静静地站着,沉浸在深夜的宁静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