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知青的时候落户在全是浅丘之地了,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红花大队第四生产队。全生产队有一百三、四十号人,男女劳动力的数量大概是八十多人,儿童和老人的人口数量为六十人左右。只是那个时候的老人只要身体过得去,不管是七老还是八十,每天都还是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姓李,叫李国权。我到生产队认识李队长的时候,他大概在四十岁多一点。终日劳动日晒雨淋使得李队长的脸黑红黑红的,两只眼睛大而有神,说话的声音有一些特别,胸低音很足且有一种磁性的效果。因此叫我的名字时,总觉得给我自己有一种温暖和对他很信赖的感觉。
李队长的脸型一看就是那种非常典型的正面人物的脸型,脸上没有一丝丝像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那样的狡诈和伪善的味道。李队长的父亲七十多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里的老人,蓄着花白的长胡须,用白色的长头巾绕了几圈的头顶露着的头发已经全部白了,但是人看起来很有精神,脸上虽然是沟壑纵横和饱经沧桑的样子,却也是一眼望去就会让人感到他非常的慈祥和宽厚。
不尽管李爷爷已经是近八十岁的老人,然而我每一次去李队长家的时候都看到李爷爷不是在搞整和打扫猪圈就是在用他那双满是老茧宰猪草喂猪。有的时候我也看到李队长的爸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嘴上含着一根用斑竹做的叶子烟杆,嘴巴“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杆上自己手卷的黑黢黢的叶子烟,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李队长的儿子和女儿在院坝里玩耍。
李队长的母亲个子不是很高,腰上长年系着一条围腰布,头上也像李队长的父亲一样,裹作一条白色的头巾,整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在家忙了一日三餐外,还养了三、四头猪和十多只鸡以及一群鸭子。
可能就是因为李队长的父亲和他母亲都很善良敦厚的缘故,使得李队长养成了温和善良的性格,让我在两年多的知青生活时间里,从来没有看见过李队长安排农活时对生产队里的人发过一次脾气,更没有看到过他有骂人的时候。生产队的人对李队长也很尊重,这是因为李队长除了有一个对人好,说话和颜悦色以外,同时还有一定的经济头脑。
在那些年,上上下下都在喊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的声音下,李队长冒着风险安排生产队几个年老体弱的人养了三头老母猪和十几头肥猪。每年到了打谷子的时候,由三个有养鸭经验的男劳动力帮生产队养了一千多只小鸭子,利用到成都沿途农村收割谷子的时间差,一边在收割了谷子的田里放养鸭子,一边往省城方向行进,每天大约只能够行进十来华里路,待三、四个月到了省城附近的郊区之后,那几千只鸭子也就养肥成熟了,然后就卖给郊区供销社的收购站。这种养放鸭子的方法在农村称之为“赶鸭蓬子”,既不要专门的圈舍,除了刚刚孵出来的十多天里喂一些米饭外,也不需要更多的粮食去养喂。
正是因为副业生产干得好,所以我们生产队的每个劳动日值六角八分钱。这么高的劳动日值在那个时候是很少的,因为在我们公社里有的地方一个劳动日才值八分钱。所以,我当知青的第二年,年终决算下来后我进了一百二十五元钱,我母亲拿去给我买了一块上海手表。除此之外,过年的时候还会分上三、四斤猪肉。
正是因为如此,全生产队的人都对李队长当队长心悦诚服,我们知青点的人都非常地羡慕我遇到了一个好的生产队。
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已经是一九七六年的八月了,把下乡当知青作为一种信仰和理想的热潮早已经荡然无存,有家庭背景的知青和家里面有门路的知青想尽千方百计把自己弄回城去工作。大多数农村里的农民把知青来到自己的生产队看作是一个包袱,因为知青既不会干农活,还要多占生产队的一个人分粮食。所以农村的一些人不是很欢迎和喜欢知青,而是讨厌和嫌弃知青,以至于有时候在安排农活时还故意刁难知青。可是我所在的生产队李队长,对我却是非常的关心和照顾,那种就像亲人一般的关心和照顾,于今回想起来都会让我泪眼婆娑。
记得是在一九七七年的春耕时我第一次栽秧,弯着腰干了三个小时下来后,背痛得我根本直不起来。工间歇气休息的时候,我跑到一个土堆上仰面朝天躺了下去,腰上的脊椎发出来一阵阵“嚓、嚓、嚓”的声音。躺在土堆上的我仰望着天空正要昏昏入睡的时候,李队长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刘红,我看你肯定是遭不住这弯腰的农活吧?!这样,歇气后你去给那帮妇女一起割肥田草,那个活路要轻松得多,腰也没有弯得那么痛!”。
听了李队长的话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队长说完这话之后又笑着对我说:“今天中午你就不要回知青点去吃饭了,收工后就到我家去吃午饭。听说你们知青点每个人一顿只能够吃四两米的饭,去我家吃饭随便你吃多少!”。
听了李队长的话后,我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对李队长说:“谢谢李队长!谢谢李队长!”。
那天的中午饭,是我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中午饭。中午收工后,李队长带着我刚刚走到他家门口,就闻到了蒜苗回锅肉香的味道,那香味霎那间就把我的口水引出来了。
走进屋后一看,李队长的母亲李奶奶早已经做好了午饭,吃饭的方桌上一个很大的洗脸盆装着满满的一盆回锅肉,煎熬得油黄油黄的每一片肉都闪透着油亮油亮的光且冒着非常香的香气,桌子上还有两碗加了蒜苗用清油炒过的泡菜,同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李队长的父亲和母亲看到李队长带着我去了以后,两个老人都笑咪咪地看着我,李队长的父亲叫着我说:“你就是来我们生产队的知青刘红吧?!来,快坐到饭桌上去!”。
吃饭的时候,李队长的父母和李队长不停地将那香喷喷巴掌大小油亮亮的回锅肉夹到我的碗中,每吃一块到嘴里边,那滑溢的油带着蒜苗的肉的香味,同时使我感享受到了人世间最真诚的关爱和最美的味道。
几十年过去了,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好,吃的东西是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东西,但是,我始终认为在李队长家吃的那一顿饭和那回锅肉,是我一生中味道最美,感受最深,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顿午饭。还有那李队长的父母在吃饭的时候看着我时,那满眼流露出来的关爱和宽厚,也是令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种人世间最善良最纯真最温暖的情感!
后来,在我离开生产队参加工作以前,李队长家每一个月吃两次肉,而每一次李队长都叫他的儿子——一个八九岁的小学生,到知青点来喊我去吃饭。过春节的时候,还要送一些花生黄豆之类的东西给我带回家。我每一次被叫去李队长家吃饭的时候,我们知青点的其他知青都用一种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个吴松柏不止一次对我说:“哎呀,刘红,你个龟儿子,为什么运气那么好,我就没有遇到李队长那样好的一家人呢?!”。而我当时也在心里面想,这或许是上天给我的眷顾,让我落户在红花四队李队长那里,遇到了李队长和他的一家人包括红花四队的乡亲们。
大约是在一九七七年底,有一天下午我路过我的生产队的时候,生产队的妇女队长秦队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站在一处地里扯开嗓子喊着说:“刘红,你到哪里去?快点跑过来我给你说一件事情!”。
我听了之后便向秦队长那里跑去。到了秦队长面前后我问道:“秦队长,有什么事吗?”“什么事,我们队委会昨天晚上开会的时候,李队长和我们队委会的干部一起研究了一件事情,李队长要我来找你说一下!”秦队长笑呵呵的看着我说。
我一听秦队长说的话,心里一沉:心想是什么样的事情,还要在队委会上研究?!
秦队长看到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哈哈大笑说:“你个刘红娃,你看你吓这个样子?!”。
还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妇女队长又问我:“刘红,你今年好多岁了?”。我回答说:“秦队长,我今年十九岁了!”“喔,都十九岁了?!你耍女朋友没有呢?”秦队长又问道。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秦队长,我还不到耍女朋友的时候!”。
秦队长和她旁边一起干活的几个妇女听了我的说话后哈哈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那秦队长对我说:“刘红娃,你都十九岁了,还好意思说自己不到耍女朋友的年龄?!告诉你,我十九岁的时候,娃儿都一岁多了!你看她,那个张嫂,今年才满二十三岁,娃娃都生了两个了!大的一个都四岁半了!”秦队长说话的时候指着她旁边的一个看起来还很像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子。
我非常尴尬地笑了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秦队长说的话。可能是我的尴尬样子使得秦队长停止了对我的调笑,然后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刘红,给你说正儿八经的事!我说的这些和问你的这些,是要给你介绍一个婆娘!李队长昨天晚上在队委会上说,要我们妇委会的人关心你,给你成一个家,找一个女人好照顾你,还说必须是马上给你介绍一女朋友,这不是给你说婆娘是啥子呢?!”。
我一听吓了一跳,脸唰的一下比先前的脸红了。要知道那年我才刚刚十九岁,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的事情,一个心眼里想的全部是如何才能够回城工作的事。所以我想了一下回答秦队长说:“秦队长,我要回去问我妈妈,看她同不同意我耍女朋友!”“你这个刘红娃,都十九岁了,耍女朋友还要回去问你妈?!好吧,你回去给你妈说是李队长关心你,说你在知青点生活上不如成了家后,有一个家,有一个人心痛你照顾你一家人那么好,所以要我们妇委会做主尽快给你介绍一个女娃子!”。
听了秦队长的一席话,说实在的当时我心里觉得一股的东西一下湧到我的眼睛里,让我的眼眶红了起来。我很是感动对秦队长说:“秦队长,我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回去给我妈妈说了后,明天就来给你回话哈!”“要得,那就这样!不耽搁你的时间了!你这就给老子快一点回去给你妈说!”。
离开秦队长后,晚上回到家里,我把秦队长给我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的母亲,母亲听了之后沉思了好一会儿,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屋子的墙上方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之后,母亲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后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红儿,一般来说你这个年龄不是不可以给你介绍对象的,但是因为你现在还是一个下乡知青。今后到底如何,现在还无法确定和预测。但是,因为我们家一无‘靠山’二无关系,如果你在农村耍了女朋友,今后结婚生子后,就有可能永远在那里生活一辈子。这些你都想好吗?心里准备好了吗?!”。
听了妈妈的话后的我说:“妈妈,我还是想要回城工作!”“那,明天你就回去给李长和秦队长说我不同意你现在耍女朋友!但是你一定要好好说一些谢谢李队长和秦队长的话,他们都是在关心你,红儿,知道吗?!”母亲严肃认真地对我说。
第二天,我回知青点的时候,专门去了一趟李队长家,把母亲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给李队长,李队长笑了笑说:“刘红,我是想找一个人照顾好你!如果是这样,那就缓一下再说吧!”。
我再三谢谢之后,又去找到了秦队长,把母亲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给她听。秦队长听了之后说:“好你个刘红,狗日的都十九岁了,自己的事自己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好吧,等你个狗日的以后想婆娘想得发疯的时候,你才晓得有婆娘的好处!那个时候再来找我吧!”。当然,我也对秦队长说了很多感谢之类的话。
两年的知青生涯结束后,在我拿到参加工作的招工推荐表去找李队长签字的时候,李队长留着我要我在他家吃饭后再到公社去盖章。
李队长的母亲煮了一块老腊肉,仍然用蒜苗豆食回的锅。李队长一家人不停地往我碗里面夹肉,不知道是怎么的,虽然李队长的母亲做的老腊肉回锅肉非常的香,可那一顿饭我的心里好像塞满了什么东西一样……
于今,我离开我的生产队已经四十多年了,过去经历过的许许多多事情都被岁月偷走了。然而,李队长,李队长的父母李爷爷李奶奶,以及李队长的一家人,还有我们生产队的秦队长和全生产队的社员给我的印象,在我的心里却依然是那么的清晰。特别是李队长和他的父母家人那种善良敦厚朴实无华,待人没有一丝的虚情假意的世俗观念,对我后来的人生的影响,使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受益终身。我想,这是人世间非金钱所能量价的最宝贵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