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耀云是我在当东风渠扩建工程指挥部清水团部材料保管员的一个同事,他原来是在他们公社的营部当材料保管员的。因为团部的材料保管要在距离团部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叫洞桥大队地方去设一个保管水泥的场地,以方便那一段工地上的施工,同时又节约了运输成本,因为团部的材料保管员不够用就把邹耀云给借用到了团部。
我和邹耀云一起到了洞桥大队的大队部后,就在堆放水泥的旁边一块空地上,抱来从一位姓徐的老乡那里买的一堆谷草,垫在一张十来平方米大小的晒簟下,然后把我们两个自己带的棉絮铺上,再放上床单就算安置好了我们俩人的“寝室和床”了。
邹耀云的年龄比我大二十多岁,大概在三十五、六岁左右,个儿只有一米六多一点点,眼睛虽然比较圆但是却不是很大的那一种眼睛。
在邹耀云来团部以前我们两个人就相互认识,只是没有什么深的交情和接触。与他吃住一起接触久了之后,我觉得他给人说话的时候,眼睛里老是含有胆怯和自卑的神态。要是有人来办事,不管他人说的话和要办的事情是不是有道理或理由,即便他自己的答复与做法以及意见是正确,但是只要在来的人坚持或说话的声音大一点,语调稍微高一些时,邹耀云的脸上就会马上堆满出来许多的笑容,不再坚持和解释自己的意见,而且还嘻嘻哈哈地把事情糊弄过去。不过他的钢笔字写得很好,一笔一划非常工整漂亮,所以我经常缠着他给我说是怎样才能够把钢笔字写得好,可他总是一笑了之。
那时候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什么电视机这个词了,唯一的就是每天天黑后的八点过钟,我和邹耀云睡在一起躺在那晒簟床上,听那挂在我俩头上的墙壁上物件——一个碗一样大小的有线纸盆喇叭里的广播。
有一天晚上我和邹耀云一起吃过晚饭,天就下起了雨,我和邹耀云没有能够出去公路上散步了,于是我和他就早早地躺在了晒簟上,两个人背靠着墙看着那挂上对面墙上的那盏煤油灯,等着头上那个公社广播站的有线纸盆喇叭响起来听新闻。
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门缝进来的风吹得一摇一晃的,我听到邹耀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我侧过头问他说:“邹保管,你有什么心事吗?还是心里不舒坦?”。
邹耀云他看了我一眼后,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事,只是我突然想起了我读军校时候的一些事!”。
我听他这句话后非常诧异地问道:“邹保管,你读过军校?在哪里读?怎么又没有当解放军了呢?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邹耀云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那墙上不停摇晃着的豆粒大小的煤油灯火,继而满脸严肃自言自语般地说:“刘红,我没有一点骗你,我真的是读过军校,而且是三年的时间我已经读了两年多,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要毕业分配到部队去了,按照规定,毕业分配到部队后就是准尉见习排长了!”。
听了邹耀云话后的我,受好奇心的驱使坚持要他把自己曾经辉煌的过去和为什么现在又是一个农民的故事说给我听。在我的再恳请和坚持下,邹耀云这才给我娓娓道来他那段充满伤感情怀过去。
一九五七年八月,刚刚满十六岁的邹耀云接到了他初中毕业时填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步兵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得知这一消息后,邹耀云一家完全沉浸在了幸福之中。因为从邹耀云的父亲和他爷爷记事以来,就只晓得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前后左右上上下下一家子从来就没有出现一个秀才和读书人,更不必说中举之类的事情发生了。所以在邹耀云的爷爷和父亲看来,如今邹耀云考取了倍受人羡慕和仰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军事学校,就像是以前中了武进士一样,那可是十里八乡都沾光和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大事。因此在得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三天,邹耀云的父亲和爷爷的坚持下,请来了三个办“九大碗”的厨子在家的院坝里垒砌了几个土台,杀了一只喂了一年多的大肥猪,把附近村里的人都请来管吃管喝热闹了一天。
邹耀云说,那天晚上他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从床上醒了。
到了军校后的邹耀云在军校期间,虽然年龄比较小个子也比较矮,但是因为勤奋刻苦努力,所以在学校的第一年里成绩基本上都是年级的前十名左右。因而虽然年龄小个子矮的他,仍然被任命为区队长也就是班长。
第二年学校分班,邹耀云被分到了学报务通信专业的班上,由于自己在中学时物理就很好,因此在分班后专业学习上的自己更是得心应手。
邹耀云说他无论是在无线电通信技术还是设备性能掌握以及电子管的基础理论应用上都学得很扎实,包括电子元件的维修方面,在学校举行的各项无线电专业的理论测试和技术运用竞赛活动中,自己都是名列前茅。
第三学年开始学习密码编译和破解的知识,本来踌躇满志的自己,思想上早早地就作好充分准备,决心拿到一个满分。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自己满以为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上,灿烂的阳光照时刻都洒在自己身上,还有十来个月自己就会驾驶着人生的风帆乘风破浪扬帆远航的时候,哪知道自己的那条跃跃欲试的风帆还没有出港就拐了一个弯,把自己载进了一个死港里搁浅了。
说到这里的邹耀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呆呆的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那盏煤油灯,默默无言地几分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看到他那个伤心难过的样子,我在心里面揣测这个邹耀云该不是犯了什么男女关系的错误吧?!因为那个时候只有这种人才会被一夜之间变成一堆狗屎,被大家唾弃和瞧不起。
于是我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道:“邹保管,你是不是因为在学校耍女朋友了,因此影响了自己?”。
邹耀云侧过脸看了看一下,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因为耍女朋友就好了,她就会提醒我不要说那样的话了!”。
听了邹耀云的话,更让我诧异,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就使得他一下就改变了命运呢?
就在看到他那伤心难过的样子,我不好再问他为什么的时候,邹耀云像是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原来,就在他一切都被看好,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他收到一封家里寄过来的信,信中说他爷爷已经快不行了,想在走之前能够看一眼自己的乖孙子邹耀云。收到信后,邹耀云心中惴惴不安,如果回去一趟的话,首先是可能要耽搁自己的学习,同时还要花费一笔往返的路费开支。但是思前想后自己从小就受到爷爷的关爱和器重,如果自己不回去的话可能会与爷爷天地之隔永远不会看到爷爷了,那就会使自己遗憾终生。所以左思右想了两天之后邹耀云向班主任报告了自己的情况,班主任看到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愁眉不展的样子,十分理解地说他马上把邹耀云的情况向学校领导报告。
一天后班主任到宿舍找到邹耀云说领导批准了他回家去的报告,但是提醒他回去见到他爷爷后马上回校不得耽搁。同时要求邹耀云除了与自己家人一起以外,不能够与其他人接触,并告诫邹耀云这是一条纪律,必须严格遵守!邹耀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答应了班主任传达的校领导指示,并且还写了一份不泄露任何秘密的保证书。
邹耀云说因为当时他理解学校领导的那些要求和指示是告诫自己不要泄露军校的秘密和规定,而班主任也没有给他解释学校领导到底是要求他为什么不要与其他人发生接触。后来他才知道学校领导之所以说了那些要求和指示是有其他原因的。因为那个时候正是三年“粮食关”的第二年,学校领导怕邹耀云回去看到后后思想上产生一些负面情绪。当然,这是后话了。
邹耀云经过四天三夜的车船劳顿后才回到了家,已经奄奄一息的爷爷见到了他视为自己骄傲的孙子后的第二天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也就是邹耀云回到家后才知道其实他爷爷也不是什么重大疾病,而是因为在生产队的伙食团食堂里吃不饱,得了水肿病后又没有得到什么治疗,既病又饿而去世的。当邹耀云问他父亲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时,邹耀云的父亲告诉他说,村里面也就是现在的生产队里年龄大一点七、八十岁的老人,熬过了五八年后熬到这五九年的上半年基本上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且大多数都是饿死的。听了父亲话后的邹耀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的感觉很不是滋味。
在后来的两天时间里,邹耀云在父亲的话里慢慢的知道了自从生产队实行了到食堂吃饭后,日子一天天的不如意了,开始还可以大鱼大肉的吃,后来就基本上是天天都喝稀饭,队里的壮年劳动力包括年轻女人都出去到公社的炼钢厂大战钢铁去了,去年也就是五八年的秋天,红绍和玉米熟在地里,可留下来生产队里的年老体弱的人没有办法去把粮食作物收到保管室里面,最后好多都烂掉在地里了。今年也就是五九年的大春作物由于没有主要劳动力精耕细作本来就不好可大队干部偏偏说是大丰收,那田里的秕壳浮了一层,可还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是什么每一亩谷子产量超过五、六千斤,他父亲说能够有六、七百斤就了不起了!
邹耀云帮助家人处理完爷爷的后事后,第三天早上就动身回学校去了。
回到学校后的邹耀云心里老是觉得有什么事堵得慌,班主任看到他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与以前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样子,于是在一天晚上把邹耀云找去谈话,开导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爷爷已经去了,不能够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地方提不起精神来,要他一定要把学习搞好,把精神振作起来,以此来纪念自己的亲人才是正确的方法。
邹耀云说听当时听了班主任的话后,没有对自己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变化作任何解释和说明,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情,他当时如果把引起自己精神不振的那些现象的原因向班主任反映和报告出来,或许命运也会改变,可他自己恰恰一点都没有吭声,以至于才有了自己后来的人生轨迹的改变。
邹耀云给我说当时他回学校后之所以整天闷闷不乐精神不振的原因,是见到爷爷的去世不是病故而是饥饿造成的,再加上自己听到父亲说的那些话后就造成了自己心情很不好。
半个月过去后,有一天学校举行了一个谈家乡变化的座谈会,班主任说邹耀云刚刚回家乡去过,所以推荐了他去参加座谈会,参加座谈会的同学大概有六、七十个人。
座谈会开始时,学校政治部的一个首长说今天把大家通知来是一起畅所欲言谈一下自己所知道的家乡变化,希望大家不要有什么顾虑,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实打实的说出来,同时还说了一些鼓励之类的话。
紧挨着下来,很多学员同学在发言中都说自己的家乡是如何如何的好。有几个人说自己的家里面有一些困难,特别是粮食不够,情到深处时还说得泪眼婆娑。邹耀云说他刚开始没有说话,后来看到有同学说了一些家乡不尽如人意的话后主持座谈会的领导也认真地听着。于是自己才鼓起勇气把回去后得知爷爷的死因和父亲对自己说的一袭话毫无保留地完全说了出来,最后还特别说自己在回学校时经过村上的田间地头的路途中,的确是像父亲说的那样,水田里的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秕壳。
听了邹耀云的发言后整个座谈会上安静了几分钟,那静的场景啊,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够听得见。主持座谈会的政治部那位领导,见此情况,便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后就宣布了座谈会结束。
座谈会后的第五天,学校在邹耀云所在的年级召开了一场会议,会上学校校长宣读了学校关于邹耀云等人在座谈会上右派言论的处分决定,邹耀云被和十多个同学都被开除学籍遣送回家。本来生活和命运如日中天的邹耀云十多个同学当场就被褫夺了帽徽领章,第二天就在保卫人员的押送下坐上回家的火车。
三天后保卫人员在公社办了交接手续后,公社武装部的两个人便带着邹耀云回到了家中。邹耀云说父亲看到自己是被人带回家,那个瞠目结舌的样子是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待公社武装部的人走了以后,邹耀云的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在门槛上蹲了半天,两只眼睛望着家门外远处的地方。邹耀云的母亲不停地在邹耀云的父亲面前劝说道:“娃儿他爸,你看开一些,这就是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当娃儿没有考上学校一样不就行了吗?!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也就这样过来了吗?!你要是气得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那才是真正的完了!”。
就这样,读了两年多军校也扬眉吐气了两年多的邹耀云又开始了自己农民的生涯,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后来就来到东风渠扩建工程工地上当了材料保管员。
邹耀云说学校对他的处分决定虽然被开除了学籍,但是没有把他定为右派分子,这让他觉得学校还是网开了一面的,不不然的话自己后来的遭遇或许更加的不幸,所以当初学校的处分决定还是对自己有了保留的爱护。
那天晚上,躺在晒簟床上的邹耀云在不断的叹息中给我说自己完了过去的事情,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过。
听完之后我也为他人生的跌宕起伏深深地感慨不已,平静下来他已经进入了梦乡,而我还在回味他的遭遇……
几年以后的一天,那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我在街上看到了邹耀云,满脸笑容的他精神状态很不错,脸上的气色也很好。他看见我之后主动说起他近一年来的变化。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组织上给他落实了政策,恢复了他的党藉后,在认可了他的军藉基础上按部队转业的方式安排了他的工作,将他安置到了供销社工作,先是当一般工作人员,半年后又被任命为供销社分管集体商店的主任。
看到他那春风满面的感觉,以前那种唉声叹气灰头土脸的邹耀云早已荡然无存。他那个表情,我不由得在心里猜想现在的邹耀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邹耀云人了!
又过了一年多,我听一个集体商店的朋友说,他遇到一件事去找分管领导邹耀云点头支持,可邹耀云不但不支持,反而想方设法为难和设置障碍,最后这个朋友只好去县供销社反映,然后才得到了解决。
我听了之后觉得很是不解,我说邹耀云是一个受过磨难的人,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可我那位朋友说他的确是这样做的,还问我在邹耀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那位朋友说,人,真是这个世界最复杂的动物,有时候复杂得一个人本身自己都琢磨不透自己!
我听了之后脸上露出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