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蔼渐渐消退了,月亮悄悄爬上了山岛。从乌沙门外穿进来的东南风,送来了大海的潮湿和咸腥味。1970年仲春4月,正是百鱼上岸的季节,舟山的沈家门渔港,却一派萧条的景象。
我从鲁家峙乘渡船到沈家门,沿着泰来街往北走,到普陀县第一百货公司南面的中大街去看大字报。那里是文化大革命大字报一条街。可以看到各种观点激烈的辩论;可以听到无休止的争吵;精心编制的“号外”,小道消息,经典谣言;还有舟山地区各级军管会的通告、通知。那天,我看到新的内容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在舟山招收兵团战士;满街里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标语。
回想1966年,我是“沈家门中学”初中一年级学生,后来被称为“68届”。从当年5月起,上课时,明显感觉政治气氛严肃起来。我们政治课吴亦知老师,把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和《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等文章,拿到课堂来读。文章矛头直指吴晗、邓拓、廖沫沙。但那一学期,我们还是正常地把书读完了。学校如期放了暑假。
8月中旬末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家里织渔网,二年级的学姐蔡亚仙忽然来到我家,通知我去学校参加文化大革命。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学校。学校没有开课,但已经来了很多同学。我们被组织起来,学习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一中全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即(十六条)。不久,学校成立了红卫兵。我们从最初“扫四旧,立四新”开始,采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民主方式,上街宣传十六条,向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开火。先是改变一些公共场所名称,如“大众宾馆”改成“东方红宾馆”,“老锲车站”改成“红卫站”。等等。
9月的新学期,全面停课闹革命。舟山水产学院红卫兵,最先到北京串联。9月15日,他们在北京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从北京回来,部分红卫兵造反派,成立了“915”战斗队。消息传来,学校沸腾,红卫兵们纷纷要求去北京见毛主席。结果,上面来了通知,每十个学生选一个代表,去北京串联。我是学生代表之一。我们自带被子,10月12日沈家门动身,16日到北京,住在陶然亭游泳池内临时搭建的帐篷里。18日中午12.45时,我们在天安门旁边的观礼台上,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敞篷汽车上,红光满面,由西向东,经过长安街。毛主席后面,跟着好几辆敞篷汽车,站着林彪、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邓小平等领导同志。那是毛主席当年第五次接见红卫兵。整个天安门广场沸腾了。红卫兵们热泪盈眶,手持毛主席语录,振臂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寿无疆!”。“千万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啊!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红卫兵的誓言!
不久,得到消息:红卫兵可以进行全国性的大串联。于是,整个社会都是套着红袖章,进行大串联的学生。红卫兵们可以随便乘车,随便吃饭住宿,按人头领取毛主席像章等纪念品。
我们在北京,参观了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的大字报。了解了北京文化大革命进程。经过大串联,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炼就了打、砸、抢的胆略。红卫兵们回到舟山后,开始砸文物、焚书画、抄家游街、批斗干部,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11月5日,我们接到通知,去普陀山扫四旧,住在“大乘庵”。在我们到普陀山前的11月3日,普陀山寺院、庵庙数以万计的佛像,已经被在普陀山的“舟山商校”,和定海、沈家门来的红卫兵彻底毁灭,大批的经书也被一炬焚之。我看到大乘庵大殿里睡卧着的“睡佛”,身躯已经变成碎片。“佛”原来只是一堆泥土!在这非凡的年代,“佛”自身难保!
游街的手段有些残忍:冬天往往让人穿单薄衣服,夏天穿大髦,颈部挂黑板,写着被游街之人职称、姓名:如对旧社会过来的一个老板娘游街时,大热天,给她穿上一件大髦,强迫她一只手提着油箱,一只手拿着铁棒,敲着油箱,让她喊“我是火油箱”(舟山方言:破鞋)。流下来的汗水,把大髦都湿透了。
在“炮打司令部”的口号声中,1967年1月和2月,舟山的红卫兵和群众,逐步分裂成不同观点的两派。一派以“915”战斗队等为核心,组成“舟山革命造反联合总指挥部”,简称“舟联总”,他们是造反派。另一派以“工总”、“贫总”、“红总”为核心,组成“浙江省红色暴动委员会舟山地区总指挥部”,简称“舟总指”。被造反派称作“保皇派”。两派严重对立。不久,演变为武斗。次年12月20日,“舟总指”开始抢夺民兵武器库的武器;“舟联总”动用海上民兵武器。舟山地区,形成了“舟联总”占据城镇,“舟总指”占据农村的武装割据局面。
我们许多同学,都自动地抵制武斗,呼吁复课闹革命。1967年10月26日起,舟山地区中小学先后恢复上课。但仅仅读了一个星期的书,学校又被迫停课了,这使我们永远失去了读书的机会。许多人离开了学校,做起了逍遥派;或者去打工,赚生活费。社会产生了大量闲置的学生,他们变成了社会不安定的因数。
1968年12月22日,毛主席提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知青首先响应,“老三届一片红”,去了农村,去了边疆。
舟山地区,两派的武斗还在进行。1969年3月5日夜里,“舟总指”攻陷沈家门岭陀山;8日茅草岗发生武斗;定海和岱山也发生了武斗。“舟总指”控制了整个舟山。“舟联总”于9日全面撤退到宁波。后经舟山军管会工作,两派交缴了武器。“舟联总”在宁波历时半年,于9月9日回到舟山。但两派武斗的武器变成了梭镖和硫酸瓶。
因为武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时无法开展。但社会上已经暗流涌动:有门路的人,把自己的子女或送到部队当兵,或突击招工;没有门路的,通过社会宗法门亲,把子女送到当地渔农村,或投亲靠友,或入赘顶姓。是为躲避去边疆。1969年秋天,我一个同学叫良元,去渔村入赘,当起了渔民。我为他写了一首诗。送良元:其一、六年寒窗友谊深,失业三年倍觉甚。如今生活所召唤,分道扬镳奔前程。其二、六年寒窗友谊深,形影不离三年余。一别不能永相聚,挥泪送友上路程。可见一斑。
我们虽然被叫做“知识青年”,其实,许多人初中还没有毕业。文化大革命,造就了上千万缺少知识的“知识青年”;也使无数可以深造的优秀人才沦为普通劳动者。几千万知识青年,成为城市无法消化的失业大军。去农村,去边疆,是时代赋予我们的重任。“知识青年”分担了国家非常时期的困难。
1970年仲春4月,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组织了报告团,在舟山地区动员“知青”,去边疆“屯垦戍边”。在面临人生发展的重大选择面前,我们互相串联、商讨、应对,表现出对前途的艰难选择。事实上,不能选择,就是我们的选择。坚持不走的同学,绝对禁止做临时工,也不安排其它出路。
于是,我们不能选择,无法选择的同学们,缺少知识的“知识青年”,与可以深造的优秀人才一起,背负起历史的重任,去北大荒屯垦戍边,开始了人生十年的艰苦生活。我们为共和国分忧解难!
月亮高高地挂在了天空。清亮的月光,照着寂寞的沈家门渔港,显出一派萧条的景象。月儿圆圆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个家庭在团圆?几个飘零在外头?
2019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