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山涝坝办事,如果时间充裕,我就从六十一公里处进去,这样我会经过王木匠的坟。
王木匠的坟在前山涝坝的西南角,这里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戈壁的边缘,再向北,隔着一百公里的戈壁荒滩就是石油新城克拉玛依了。坟地西北是一千余亩的荒地,原先曾经开垦过,由于缺水,盐碱太大,实在不适合做庄稼地,就被废弃成了荒地,重新成了狐狸、獾、黄鼠狼等野生动物们的家。东南面半公里外,一条南北走向的新修的柏油路和一条东西修建的宽阔引水渠十字交叉而过,高高的路基和渠堤把这片坟茔围在了一个相对低洼的角落里。
这是一个荒凉的角落,少有人来,地上到处都浮着一层厚厚的盐碱,耐旱的戈壁花星星点点四处盛开,花瓣厚实细碎,闪着碎玉般的莹润的光泽,黄粉红褐,五彩斑斓,热烈却不张扬。王木匠的坟好找,在坟茔东北角的老坟群里,其实,王木匠去年才过世,现在他和他四十多年前就已去世的妻子合了坟,他们终于团聚了。
王木匠是我家的邻居,我三四岁的时候,王木匠家和我们家住一排房子,大约七岁那年,父亲调动工作,我们两家就分开了。再见他时,我已成年,母亲已过世,他说你真像你妈,神情像,因为这句话,我心里一直跟他挺亲近。
王木匠是烈士遗孤,他生前的老屋里一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烈士遗属证。他的父亲是湖北古角山赤卫队的队长,1929年被国民党杀害。父亲牺牲后不久,他的新婚守寡的妻子生下了王木匠,王木匠六岁那年她改了嫁,嫁到另一家又生了孩子,贫困和磨难最终打败了那个本分耐劳的女人,于是七岁的王木匠离开母亲开始一个人独自求生。
他先牵着一个瞎子讨了三年饭,后跟着一个木匠做学徒,因为不愿当乖戾的木匠师傅的上门女婿他自己跑去部队参了军,1959年转业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七师128团,他在连队里当木匠,也给整个连队的人家当了一辈子免费木匠,直到他去世。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哪一个人的一生能活得像他那么通透,善良,与世无争。有一回去他那里看他,他刚从别人家做活回来,肩上扛着沉重的榆木木匠长凳,怀里还抱着斧子,锯子,刨子,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问“你吃饭了没有?”他果然摇头说没有,我很生气,我说以后这样没良心的人别再帮他们干活了。
他说,玉兵妈(他妻子)去世早,连里好多人帮着做过鞋。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讲了,我气不过问他,这家人帮着做过鞋吗?他摇头说没有,所以啊,以后别给这样的人干活,几点了?饭都不管!他说,又不是图一顿饭,一个连里的,计较那么多干啥?他虽柔弱,其实心里固执,我也知劝也没用,只好自己生气。
瞎子脾气暴躁,动辄打人,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人算命。有一回坐在古角山山道边的一块大石上晒太阳,杜鹃花开的灿烂,瞎子就给王木匠算了一命,说他:"金线吊苦芦","人不刚强命刚强"。我真服了这瞎子,他是个高人,王木匠一生少失父母,中年丧妻,孤单大半生独自养大四个孩子,年过半百,一个孩子失踪,直到去世都没能再见,但他就像顽強的戈壁花,活到八十七岁,去世前几个月重病中亲眼见到了自己的重孙子。
八月淡淡的阳光下,我陪王木匠呆着,听他用浓重的湖北话给我讲古角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唱黄梅戏《天仙配》,讲他小时候牵着瞎子游走在四乡八村,咬过他的黄狗,绐过他饼的妇女,脑海里浮现出他的笑容,想到他最后一次来看我,我忙于工作都没请他吃一顿饭,他走时蹒跚的背影,他说,身体不行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他没有女儿,我知道,在心里他是把我当女儿看的。
他下葬的时候,几乎整个连队的老少都来送他,花圈盖满坟头,风吹雨淋,褪尽了颜色的纸花在微风里微微颤动,像在轻诉他的一生,那么平凡,那么动容。
这是个安静的角落,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几百座坟茔安葬着王木匠和他的战友们,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因为兵团聚在一起,如今峥嵘岁月已成往事,他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我望远,这样的角落,遍布兵团,其实根本无须刻意寻找,每个兵团人心中都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