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春天,忽然想起春茶。是一小包茉莉花茶或是绿茶,倒出一小撮来,用滚了的水在杯子里一冲,即刻沉沉浮浮,翠绿可目,热腾腾的,升起一缕缕清灵的香气。这是晚上,土坯砌的屋子,点着昏黄的瓦灯,将屋子照得影影绰绰。
我们姊妹仨在里屋桌前头碰头做功课。塞外的春日,夜晚还是寒冷浸骨,昏黄的灯光下,乡村的夜格外的静谧,乡村的月色格外的清冽。父亲做完事,总会在外间烧好茶,轻轻提着茶壶为我们添茶。茶的热气袅娜上升,很有些朦胧与诗意;茶的香气氤氲得满屋子都是,我们小口小口喝着,捂着手,驱赶着慢慢爬出来的怠惰和困乏。母亲陪坐在我们边上纳鞋底,一言不发,时而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只有拉动麻绳的丝丝轻响。父亲倒完茶作势要她出去,别妨碍我们学习,她便拧着头,嗔目而视。我们仨有时恰巧注意到父母的这些小动作,不禁偷笑起来。
又是春天,记得是个阴沉的早晨,前夜下了大雨。我骑车到镇上读书。距校门100米远的转弯处,看见前面走着我的化学老师顾老师。他刚教书不久,憨憨的样子,新理了发进课堂,学生一笑他也红着脸笑。他一手拎包,一手插在口袋里,在人丛中背影显得笔直。我目不斜视从他身边骑过,猛然间一个男人骑车飞快从我左边擦过,刮了下我的车把,我车把慌乱一拐,连人带车哗啦啦地倒在泥水里。那人回望了一眼溜了。我狼狈地扶起车,感觉到顾老师目视前方,擦肩而过。左边的肩膀微微高耸显得有些生硬。我又羞又恼去就近的崔同学家换衣服。
化学课上我一直没抬头,不停地找同桌讲话。讲台前的他终于开始干预:后面的同学不要讲话。两次提问同桌何全胜,何两次呆立。我终于安静下来。“后面的同学抬头看一下,这个很重要!”我抬起头盯着黑板,感觉他正注视着我。再后来,我不再去办公室问题,他来叫过我两次,再后来的一次放晚学,他要给我讲作业中的错题,我甚至说太晚了,我要回家……。他依旧借辅导书给我,依旧会在我作业中出错时为我讲解,依旧会在我迟疑不解时吃力地找言辞表达。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我依旧记得他高大的背影和红着脸憨笑的神情。
去登泰山看日出时,已是暮春。大学同学四五十人,结队而行。正值假日,游人甚众。夜里上山,月色瘦削,四处一片混沌。近处粗砺的岩石的轮廓,丛生的灌木的黑影,伴着无边涌动的人影,心头颇觉漆黑昏乱。偶尔有担挑子卖玩物的,透出点电筒的光亮。没到南天门,就全走散了,人丛中寂寞的我,在一座大山上爬行。不知何时到达了山顶,山风凛冽,租售棉大衣的小贩招邀着游人。远处殿阁里渺渺的黄光在闪烁。挨到日出,山顶沸腾了。我对山风已无半点留恋,匆匆下山。
天大亮时,我遇见了w君,其时我已非常疲倦。他见我戴着耳塞,便说自己怕爬山摔坏,随身听就没带。简单的聊了几句,我轻快地从他身边跳跃着走过。已过了中午,山上卖食物的很少,我又饥又渴,脚跟已经磨破。台阶又陡又窄,下山时脚尖前倾,挤得生疼。遇见了C君。他也一脸疲惫,拄了根竹杖。我们没怎么说话,只是他往前走一段,就回转身停下,似乎无意地看看我。后来他把竹棍递给了我,我实在走不动了,放下矜持,央求着休息一会儿。他点点头,坐下。再起来走时,我恨不能光着脚丫,扯住他的衣袖走,又怕窘怕有说不清的暧昧。他突然笑了:“你挺能吃苦的,我最讨厌娇气的人。”这话又支持着我走了许多的路,下了山,回望时,好象醒了一场大梦。
在泾河边租房度过了两个春天,一家三口。泾河水很深,河道宽阔,常有运货的船队驶过。河北沿岸的是一溜老屋,屋后台阶临水,空地里有些野花,几株桃树。有的家门前打了土井。我们住的屋子是家店面房,一上一下。门窗都向东开,冬日里也难得见到日光,阴冷的很。因为临近的都是生人,我们除了上学校教书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窗子临着马路,很喧闹。
女儿还不满一周岁,常需洗晒些衣物被褥,邻家八十多岁的阿婆,要我用她家门前的井水洗衣,几次三番的说,我笑笑,嘴上答应着。后来终于用井水洗衣洗菜了,水很清澈很温和,有着春天的气息。阿婆没等我洗好衣服,先把自家的竹竿架子搭起来了,午后我们上班时,她又把一根根飘满衣物的竿子挪到太阳地里去。之后她还教会了我包馄饨,做肉圆,烧一些菜蔬。
女儿会走路后常自己到阿婆屋里去,阿婆和她的几个好姐妹逗弄着女儿说话,念歌谣;有时会摘朵盆养的心爱的鲜花别在孩子衣服上。找见女儿时她这里叫声“妈妈”,再回头喊声“爸爸”,三人并排地挨在一起,三张脸上都带着幸福的微笑。那时我们还没有钱买房子,日子过得挺清苦挺辛劳,我却觉得很温暖。搬家时阿婆帮着搬东西,还送了离别的小礼,送出门老远。现在阿婆去世快三年了,我似乎还嗅见她帮我搭晒过的被子散发出的太阳的气息。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雨,想起这些,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春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