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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艳的爱情

  封建礼教是非常残酷的,在封建时代,人们没有追求爱情的自由,那等级制度,门第观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让多少旷夫怨妇,楼头望断,情恨悠悠,使无数情人佳侣,同心难结,连理难成。正因为如此,在封建时代的文学里,就绽放不出那种鲜艳瑰丽、热烈奔放、大红大紫的爱情花朵,唯有那种色彩惨淡的小花。那些小花也是美丽的,在严寒中,在风霜里,瑟缩着,流着泪,那是一种凄美。

  那样的爱情故事,在古代文学的诗词歌赋里,散文里,戏剧小说里,到处可见。“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宋朝李之仪的这首《卜算子》词,以一个痴情女子之口,流诉出对情郎的相思情愫、离愁别绪,恰似江水绵长,永无止息;也流露出那个时代薄命红颜对爱情的猜疑和忧虑。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词:“……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陆游)、“……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唐婉),记述了他们不幸的爱情悲剧和沈园相会时的伤感情绪,悲竹哀丝,凄恻销魂,如泣如诉,如歌如怨。《古诗源》中还有一首《杨白花歌》,表述了南北朝时北魏灵太后与一个叫杨白花的男人的恋情故事。那位灵太后,才三十出头就独守空房,春心未老,春风入怀,倾心于伟岸俊美的杨白花。但做太后的情人,使杨白花感到害怕、恐惧,只好跑到南朝去了。灵太后情不能舍,日夜思念,作《杨白花歌》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衣。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命宫女齐唱,歌声至哀至悲,闻者动容。我对皇帝,素无好感,包括那些太后、皇后,但灵太后身为一个最高统治者,能有这样的真情,却也难得。不像现在之所谓女强人,一当干部,便女人味全失,颐指气使,顾盼自雄,不男不女;有的以身谋官,还要假装正经。这种女人所领导的地方,人们是不会得到温情关怀的。

  我非常喜爱古代文学中的这些爱情篇章,也读过许多这样的爱情故事,其中最早读到,也是最能让我感动的,是明朝冯梦龙的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十娘幼年沦落风尘,艳冠京华。南京官宦公子李甲,赴京科举不中,穷困潦倒之际,十娘帮助了他。两人一见倾心,李甲盟誓要娶十娘,十娘也私幸,遇见可以相托终生之人。但李甲终因不能越过门第观念的束缚,又贪图钱财,在他带十娘回南京家中、泊船瓜洲之时,将十娘卖给了一个盐商。十娘知道后,肝胆俱裂,万念皆灰,当着李甲、盐商及众多泊舟之人,将百宝箱中的巨资财宝,一件件投入江中,最后自沉江底……唱出了一曲几百年来,让无数人扼腕叹息、伤情落泪的悲情哀歌。

  我初读这个故事时,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深为十娘的一片痴情所感动,也为她的不幸遭遇而深憾。杜十娘的形象从此就铭在了我的心中。一九七一年元月,我到部队当兵,装载新兵的轮船在运河里行驶,奔赴的目的地是南京。入夜,轮船驶入长江,月明之下,江流脉脉,好似悠悠绵绵的怨情离恨,让我忽然想起杜十娘,十娘当年正是在这条水流中行驶,一路南来,千里烟波,春水拍岸,满载着幸福与柔情,前面扬州过后,便是南京;未料竟魂断瓜洲。透过江上寒雾,隐约可见江北岸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想:哪儿是瓜洲呢?十娘的孤魂如今安在?她的满腔怨忿、一怀愁绪,又能向谁倾诉呢……我后来知道,瓜洲是长江北岸扬州以东的一个古渡口,王安石诗云,“京口瓜洲一水间”,京口即今之镇江,瓜洲就在镇江对岸。唐朝以后,瓜洲已是一个南北交通要冲,烟柳繁胜之所。“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的一首《长相思》,写尽了千百年多少思妇闺秀连结着瓜洲的悠悠情愁。以后,我多次去过南京、扬州、镇江,却从未去寻觅过瓜洲,在几百年的战火中,在现代经济的浪潮下,那个古渡口如今还在吗?即使还在,也该是脂粉洗尽、金缕褪色了吧。但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总要产生一种遐思,思绪一下回到遥远古代那些凄艳艾怨、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中去。

  一九七五年春,我退伍在家等待分配工作,常到县图书馆去看书;记得第一次在那里看的就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距初读这个故事,已过去六年。图书馆在一条深巷的尽头,在那条巷子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是我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是第一个闯入我情爱世界里的人。从图书馆出来,夜色已经降临,街灯朦胧,春风送暖,撩动我的情怀。我在小巷里行走,在万家灯火里寻觅着那一扇熟悉的窗户,那里就住着那个姑娘。突然,在我的心中,那个姑娘和杜十娘的形象融在了一起:美丽、能歌善舞,却又出生低微,爱情不幸。我是在上初中时认识她的;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她在她们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里扮演的、现代舞剧《沂蒙颂》中的红嫂,让当时多少中学生为之倾倒;我经常去看她的演出。一九七0年冬天,中学毕业后,她进了地区纺织厂。她的父亲解放前是小业主,建国后公私合营,成为集体商业的小职员;她还有一个叔叔在台湾。在当年那个崇尚红色的年代里,她家庭的政治地位是很卑微的。她的父母迫切想改变家庭地位,定要她嫁一个“红色贵族”家庭,但屡遭挫折。一九七六年春,这朵还未绽放的鲜花凋零了,才二十二岁,与杜十娘相仿的年龄。听说是她又谈了一个部队的教导员,已经订了婚,但几个月后,准备结婚时,部队没有批准。她再也无法经受这无情风雨,匆匆谢了春红,唱出了一曲现代的爱情悲歌。

  载于本人文集之《如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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