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酒香沾衣襟,笑声响,辫儿晃;如今已是岁月沧桑,难觅旧时香。
——题记
我端起面前这碗甜酒,白中透黄的清液在青瓷中微微荡漾,我轻抿一口,缠绵温软而醇厚的滋味在口舌间弥漫,入喉时,我却是不经意之间红了眼眶。
我想起老屋前的铁树,想起那红棕色的土墙和黑色的瓦片,想起那里青灰的地面和地面上纵横交错的裂痕,想起那里清晨犹未散去的雾气和黄昏时燥热的暑风……我想起了那里的她,那个在岁月中静谧美好的人——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我幼时常常会酿甜酒,那时的我还是一个梳着羊角辫、光着脚丫子四处疯闯的小丫头片子。我会攀上墙头去偷看邻家的大黄狗,然后被它吓得窜下来;我会举着小铁锹,东敲敲,西挖挖;我会掰下一截小树枝,在堆在院子一角的泥沙上画天画地……我时常会忆起旧时的岁月,忆起在岁月中狂奔而去的女童,更会忆起那丝丝缕缕的酒香。
我依稀记得甜酒飘香的时光。奶奶系着自己缝补了好几遭的围裙,搬来一张小板凳,在迎光处坐下,抱着大酒坛,用手来回搅动着糯米。我最喜欢这个时候,总会吮着手指头,聚精会神地坐在奶奶身旁,使劲地嗅着酒的微醺。酒香缠绵,总能勾起我的垂涎,而奶奶总是含笑望着我,嘴里说着温声的方言,嗓音轻柔,连带着酒香将我熏醉在她的身旁。
日光穿过浮尘而来,轻轻地撒满奶奶的肩头,一点一点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连眼角的细纹和脸庞的沟壑都被一并模糊——正如这段岁月在我记忆中的模样,淡化了一切沧桑,只留下美好,仿佛被撒满了细碎而温暖的阳光。
奶奶从不让我喝甜酒,但我总是偷着喝。趁她外出时,忐忑不安地走到藏酒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来到酒坛边,四处张望之后才敢掀开一小方坛盖,用手指快速点一下甜酒便急忙吮入口中,像只偷腥的猫,还是最胆小的那一只。
犹记得那时吮入口中的甜酒,尽管只有一小滴,但酒的甘甜早已融化在口舌间,缠绵、温软而醇厚,香气沁人心脾,直教人恨不得醉倒在酒坛边。但我总不敢喝太多,生怕喝醉了让奶奶发现,也怕偷得太多叫她生疑,于是往往是浅尝辄止。大抵是从那时学会了不贪,学会了不奢求。
后来,奶奶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就再也没有酿过甜酒。铁树年复一年地绿着,墙头的青苔年复一年地在寒风中霜冻,我的鼻尖始终萦绕着淡淡的酒香,我知道,那是我心上的“瘾”,戒不掉的瘾。再后来,我尝过无数的甜酒,却再也找不回儿时微醺的醉感。
大概是因为儿时的甘甜被岁月过分美化,大概是因为再也没有儿时偷酒的忐忑不安。反正记忆中缠绵的酒香,我再也找不回。
我终于真正尝到了甜酒的滋味,那是一份远去的记忆,是一份绵延至此后所有岁月的缠绵与醇厚,那是一份源自时光、源自家乡的离愁,是我心尖上一粒永远鲜明的朱砂痣。
但我坚信,这份离愁,终会化为无数美好与期盼,在记忆中蓬勃生长,始终向阳。
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不败落。(席慕蓉)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