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钟,天还没有亮的迹象。路灯从树叶还没有落尽的梧桐树树桠间发出灰暗昏黄的光,让人看了愈加神思困倦四肢发软。这个城市还在沉睡,街边的店铺都关着门,大街上空荡荡地,偶尔会有一两只流浪狗在街角的垃圾桶边转来转去,无非是想寻找一点残羹冷炙安慰一下咕噜饥肠。
一个老头出现在街头,他背着一个捆扎地严严实实的包裹一路低着头疾走,他要去火车站赶火车。今天他一定得站上回家乡的列车,他要回他出生和度过了一生的大山里去,回他的祖屋,并且这辈子都不再出那大山,更不会再回到这里来。
时间太早,没有公交车可坐,车也不好打,是他根本没打,打车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糟蹋钱,而他身上也并没有多余的钱可糟蹋。十几站路而已,他就这么走着来了,相对于他单薄的衣服而言,凌晨只有几度的气温实在太冷了,但他却走得微微出汗。
老头的心里拱着一把火,这把火把他烧得头发灰白面目枯槁眼神黯淡。他瘦削的脸上皱纹一道道的,如果你能仔细地看看他,就会发现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灌满了深深的悲伤,而且那悲伤仿佛长在了他脸上,再也没法抹去了。
两公里外就是老头要去的火车站了,那里整夜整夜地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但在高架桥下的这条街上,现在还冷冷清清地看不到一个人影!老头放慢了脚步,一路上他走得太急,现在心口和后脑勺都在隐隐作痛。
街角的一小片绿地旁出现了一条长凳,老头走过去坐了下来。他把背上的行李包挪到身前抱在怀里,倚靠着那包裹让自己缓口气,那包裹里除了装着他小儿子的一点旧物外,中间密密层层包裹着的正是那孩子的骨灰盒!
过去的大半个月,在这个大得不像话的城市里,老头孤独无助地独自陪伴着病重的孩子,没有吃过一口像样的饭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看着他唯一的孩子一天天走向衰弱死亡,他的五脏六肺都快烧干了,他怎么就落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曾经,他是个好命的男人。年轻的时候,他当过兵呢,那时候他风华正茂,穿着军装,他的故乡老屋的墙上就挂着一张他当兵时拍的照片,双目炯炯,帽徽闪亮,是一个英俊青年!他早已过世的老伴就是看了那张照片一眼就相上了他呢!
她是四里八村出了名的漂亮女子,性格又温柔,他成了男人们眼中的幸运儿。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虽然脱了军装后他一直在村子里种地,守着父母的老屋,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但那时候谁家的日子不是那样呢?所以在村里人眼里,他仍然是一个幸福成功的男人。
他自己一度也这么认为。他头脑清楚筋骨强健,庄稼活干得有模有样。家里三代同堂,父母虽老迈,但儿孙孝敬;老婆虽漂亮,却顺从听话夫唱妇随;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儿女双全。一家之主的他走进走出腰板都挺得直直地呢,日子过得充满了希望!这样的日子那要不叫幸福那什么才叫幸福呢?
但世事难料!天有不测风云!
先是小兄妹俩在河里玩水,妹妹呛了水,哥哥慌得去救,结果双双淹死在河荡里,伤心负疚的爷爷奶奶不堪重击跟着撒手西去。他一口气还没有喘顺,一辈子低眉顺眼从不高声的老婆流着两行清泪闭了眼,撇下了他和年幼的小儿子!五年的功夫,他家屋后的山包包上一溜排了五座矮坟!多年积累的钱财也消耗净尽!
这个家败了!村里人都这么说。但他不甘心,他还有小儿子啊,他还有人能接续他家的香火,怎么能说他就败了呢?
他是个要强的男人。二十年间,他不肯续弦,就守着老屋和屋后的家人咬紧牙跟独自带大了小儿子,还清了欠债,还为小儿子攒下了微薄的家业。
几个孩子里他长得最像他,也最聪明能干!他出去打工,一年后就给他带回来一个漂亮女朋友,他开心又自豪,毕竟是他的儿子啊,有出息!有了漂亮的媳妇,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孩子,要那样,他就幸福得当上了爷爷啦!
如果他的大儿子活着,他早就该当爷爷了啊!不过,小儿子将弥补他的遗憾。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阵子他已经开始佝偻的腰板都觉得挺直了,甚至他灰白的头发都显出光泽,整个人精神了好些呢!
可是婚还没来得及结,年头,他唯一的儿子在二十五岁的年纪被发现患了和他母亲当年一样的绝症!现在还没到年尾呢,他就已经去了。老头的幸福和希望在短短十个月后再次落了空,随着儿子火化时烟囱里冒出的缕缕黑烟四处飘散化为乌有!
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懑!他恨无情的命运!恨这个晚上四处亮着灯光让人无法安睡,白天人挨人人挤人嘈杂不休让人无处容身的城市!这个地方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啊?为什么别人都还活着,可他的孩子这么年轻却死了!
老头心中的火烧得他再也坐不住,他一分钟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现在,就是现在,他要和儿子一起回家去,就算站着一天一夜都无法闭眼,就算回村的山路还要他再背着包袱走几十里地,他也要把他带回家去!
天快亮了,凌晨的街道上,忽然响起巨大地可怕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夜间偷运的大货车在老头身前不足一米的地方刹住了!惊吓过度的司机伸出头来对着老头破口大骂,然后忽然间飞快地把车开走了。
老头呆呆地站着,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过了许久,他觉得身体能动了,于是一步一步地捱到路边的草地上,双膝颤抖着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头眩晕得厉害,在他昏睡过去之前,他摸索着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包裹。
几天后,火车站附近出现了一个老乞丐。
老乞丐的一条腿趔趔趄趄地,意识模糊说话也含混不清。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那一带的小贩子只依稀记得,冬天下雪前,老乞丐还能走动,他总是在草坪上转来转去地找,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