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白花花的阳光火辣辣地照耀着大地。
在沙漠边缘的戈壁滩上,一大群人正趴在棉田里拔草。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十几个人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几百亩棉田里,远远看去,倒也像长在荒原上的一棵棵野草,在蒸腾的热浪里,缓慢地向前移动。
草可真多啊!尤其是野大麻,它们倒长得好!密密麻麻地挤在棉花行子里。原本看上去青绿的棉田拔过草的地方重新露出了贫瘠的黄土,露出了稀稀拉拉的瘦弱棉株,回头看看简直还像是一块荒地呢。
这也的确是才开出两年的荒地,地还没有养熟,地主就迫不及待地播上了棉花,谁叫这两年棉花价钱出奇的好呢!开荒把钱都花光了,不赶快捞回来一点行么?但是土地可不会骗人,你欺它它就欺你!
当地人只要来这里干过活就了解这片棉花地的情况,草比苗多比苗高比苗壮,这点钱他们是不肯来的,不划算!再说,他们有家有舍,赚钱也不急在一时,除非穷得没法,否则这么热的天,谁肯出来吃这份苦呢!
天蒙蒙亮,稀里糊涂爬上地主平板车的大都是不了解情况的外来打工者。他们被地主从早上的人力市场上拉来,一人一天十个小时一百块钱,管一顿午饭,收工了再用平板车把他们拉回人力市场。
反正出来打工就是出力气挣钱,到了地里如果不干,今天一天就黄了,挣不到钱吃喝住还得啃老本!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干活时偷奸耍滑的伎俩谁还没有两下子?多喝水多上厕所,地主再奸,还能不许他们去不成?
唯一无奈的是老天,简直想热死人呢!新开发的荒地周围没有种树无从遮蔽,太阳就肆无忌惮地炙烤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头上。
这群外来打工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有河南的有四川的也有陕西山西的。分行子时,本来就是伴的行子就排在一起,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家长里短,没有伴的凭着口音认老乡,也很快可以结成新的联盟,照样天南地北的聊,有的没的说上一大通。
他们走南闯北的讨生活,除了练出一套苦中求乐的好本事,还练出了一张能滔滔不绝的好嘴!天上的地下的荤的素的,各种方言信口说来,惟妙惟肖;打情骂俏,其乐融融。
说到高兴的,大家就开怀大笑乐一乐;说到不高兴的,就随耳听听沉默一阵。说的人有劲,听的人也过瘾,打发时光么,管它真的假的呢!又不是考状元,哪有那么多的子午寅卯!
草不断地被拔掉,棉花行子在人们身后渐渐显现出来。在骄阳下,人群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他们大都是庄稼人出身,干农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在人群后面慢慢落了单的是一个来自贵州的彝族妇女。
云贵高原深沟大壑丘陵密布,四季分明日照强烈。那里的山地妇女大都骨骼短小精悍身材瘦削低矮,五官突出,肤色黝黑,样貌和其他地方的人相比之下有很大区别。
她尤其如此!
她看上去年龄不好判断,皮肤格外黑些,脸上好像总也没有洗干净似地蒙着一层灰,高高的颧骨耸在深陷的眼窝两旁,看人时总会睁大的眼睛显得疲倦而又浑浊。她不像其他妇女那样买了帽子纱巾和手套戴着保护手和脸,躲避烈日的曝晒,她就那么赤裸裸的暴露在阳光下,脸和嘴唇都灼得起了皮,一双手粗糙干裂满是老茧和伤口。
新疆的太阳和贵州高原上的太阳一样炽热!但空气却干燥很多!她总是觉得渴,总想喝水,水喝下去汗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她的毛糙的头发紧贴着脑门黏在瘦削的脸颊两侧,让她看上去像带着病容。
她的汉话说得很不利索,别人说的那些笑话有些她听得懂有些不大明白,他们看上去高兴的话题她也会仔细地听,但这些不影响她干活。她生来就是农民,习惯于在田间劳作。草都拔掉庄稼才会长得好,在家里,她的玉米地里草总是拔得干干净净。
她本来也有伴,是她同村的老乡。今年家乡大旱,眼看是绝收了,老乡带着她一路出来挣钱。她们辗转去过几个地方,一个月前老乡跟了一个男人一起去了宁夏,临走她嘱咐她,攒了钱就回山里去,她答应了。
她是第一次离开家乡,但她却不想就回去。在这里她安顿下来,这里地多人少只要不下雨,就有活干有钱赚!别人的抱怨她没有,她很珍惜眼下的生活:有活干吃得饱还存得下钱,在她眼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还想怎么样呢?
在她住的小屋里,她在某个地方小心地藏了一些钱,那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她舍不得花一点点。等到没活干了,她就带着她的钱回家乡回家去,不管多累,只要想到这个场景,她心里就泛起一阵阵自豪和喜悦!
她远在贵州的家乡,土地贫瘠得要命!薄薄的土壤里尽是砂砾,种什么都长不好。山旮旯里,只能种些玉米和荞麦,靠天吃饭,这几年总会旱,辛苦劳作一年到头,玉米粒都不够吃,那里存得下钱呢?
她希望现在的日子能尽量久一点,这样她能再多挣点钱回家。唯一让她难受的是,独自一人时她会想家想孩子想家里头养的两只山羊,总是睡不好,而且最近她的病好像也越来越重了。
尽管落单,她不比别人干得慢多少。而且,凡是她干过的行子,草拔得都比别人要干净些。这是最重要的,地主是聪明人,他看在眼里并不来催促她。
越到中午天越热了,大家的干劲也都渐渐地松弛下来。今天太热了,这样的高温天棉花喜欢,但人已经不适合长时间的在烈日下劳动了。
好不容易熬到午饭时间,远远的看到给他们送饭的车来了,不等地主招呼,大家就自动走到地头,在地边上坐成一片,一群人说说笑笑地,打起精神头,等着吃午饭。
所谓午饭不过是一人三个白面馒头,两小包酸辣海带丝或者榨菜丝,新运来的两大桶水。干力气活的人,格外能吃些!地主倒不吝啬,要是谁没吃饱,地主就会多给他个馍,水管够馍管饱么。
刚出笼不久的热白面馍馍蒸得又大又软,散发着麦粒的香气。彝族女人高兴地领到了她的那一份,她从不觉得这样的饭食简薄,她非常喜欢吃这种白面馍馍,即使没有咸菜就着,她也吃得香甜吃得津津有味。
但今天不行了,她的肿痛的喉咙里像铺着沙粒,每咽一口馍就碜得生疼。但一上午的劳累热馍馍的香气都让她更加饥肠辘辘,她就着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地细细地嚼着,嚼碎了就使劲地咽下去!这一顿,她还是吃的太少,咸菜没有打开,馍也只吃下去了一个!
休息时间结束了,大家站起身来说说笑笑地走回田里去,她跟随着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剩下的两个馍馍揣在腰间的袋子里,那通常也会是她的晚饭。一个白面馍馍半瓶水让她恢复了不少力气,她觉得自己好多了。
今天是这个夏天少有的高温天,太阳卯足了劲要和他们过不去!正午,地里热得像下了火,拔过的草一会功夫就蔫在地上。地主也不再跟着检查质量,他躲得看不见了。
男人们一边骂着老天,一边把水瓶里灌的水淋在头上胳膊上降温;女人们后悔,早知道今天这么热说什么也不出来了,这样的天哪是在挣钱在挣命呢!
大家几乎不再好好干活,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话也不想大声说了,再坚持个把钟头,今天的十个小时就结束了!领了钱赶紧回房子,好好地洗个澡喝杯茶是正经!
彝族女人趴跪在棉田里,汗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她伸出手去,机械地拔着草,眉毛上流下的汗蛰得她眼睛疼,她抬头望望天,太阳红得发紫。她的腰忽然疼得不能忍,于是她试着想站起来。
这么热的天,家里的两只山羊牵到屋里去了没有呢?她眼前浮现出山羊黑色的圆眼睛,她刚刚站直了身体,忽然一下就倒了下去!
她死了!
几个月后,作为无名氏的她的遗体火化了。她随着一阵青烟飘散,就好像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