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院墙并不高,可是我与妹妹总要站在那一块父亲特意垫高的洗衣石上,才能够向外面张望。我约束着妹妹,不要没事就出去,要不会埃打。因为我们是小地主儿。
站在洗衣石上向外张望,外面的世界好像有了许多不同,那一点点居高临下的感觉,似乎能够给人一点点自信。但不要转过头来,因为转过头来,一看到隔壁的院子,那一点点自信就会荡然无存。
虽然说好多时候不出去玩,但也还是去的。长长的空寂的夏天,蜻蜓也抓得差不多了,泥鳅也挖得差不多了,小河里也趟得差不多了,然后,就是站在高高的洗衣石上,手扶着院墙,扭转头,看隔壁。
隔壁的房屋掩映在竹林里,隔壁的院子总是干干净净。隔壁的大妈并不出去出工,隔壁的两个姐姐好像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隔壁的桑椹已经紫红了,引诱着我与妹妹流口水。但这些我都不是很在意,我最在意的,是隔壁的院子里,居然种着许多花!
我们家的院子小小的,但却不止是关了我和妹妹,还关着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我们家的老母猪,以及她的七八九十个孩子——谁知道有多少呢?反正它要担负着我们半年的口粮。我们把它的孩子都卖了,这样才能换来填饱肚子的粮食。所以,除了那块高高的洗衣石是干净的,整个院子里都是老母猪以及她的孩子们的屎、尿、脚印。有几块石头供我们垫脚可以走进家门,其余的都是猪的天下。我们不可以得罪她们,否则就要饿肚子。
隔壁这些都没有。没有猪屎猪尿猪脚印,有高高的大树与竹林庇护下干净的阴凉,有知了在隔壁声声唱,有干净的姐姐扎着长长的辫子,有花——有花在一年四季开放。玫瑰花苞儿,什么时候已经嘟起了红红的小嘴?太阳花苞儿,探头探脑地在那儿想藏又不藏。粑粑花开时,能不能真的做成粑粑?木槿花开了,紫色的一团一团,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完全开放?
隔壁的小的那个姐姐又收到信了,那个穿着草绿色制服胖胖的邮递员,从包来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信封,交到她手上。那个白色的信封,犹如一只白色的蝴蝶,真不知道,里面会有着怎样的秘密?她的辫子一甩,露出羞怯的笑意,可一转身,笑意便被竹林掩藏。
我忘记了自己是从哪一个夏天不再张望隔壁的。
是从我终于有了一个花盆以后吗?是从我也开始摆弄辫子以后吗?是从我发现有一个男孩对我微笑以的吗?
我忘记了。
父亲已经不再笑声爽朗了,我自然也早不在他膝盖上;母亲还年年给我做年糕,味道还真的没有变多少。
隔壁的姐姐嫁了个帅小伙,帅小伙变成了壮实的汉子,壮实的汉子已经长出了胡子,隔壁的姐姐已经佝偻了身子,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模样。
家门前的小河早已不再了,家家都在扩大地盘,小河早已成了战利品,蜻蜓泥鳅也不知道退到哪里躲藏。只是每年一发洪水,我家的院子里总横流倒灌,被水淹得不像样。想把父母接进城,可他们总说,城里的太阳太漫长,总不会落,哪有村子里的自在。况且,要一不小心死在了城里,还真不知道到哪儿去落脚。
隔壁的院子早已拆分,被隔壁的姐姐分别占有,据说,两家为了争这一点地基,吵得个你死我活,只差没动手了。再没有了大树,没有了知了,没有了竹林,没有了桑椹,没有了花朵。
那些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信件呢?它飞到了岁月的哪一个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