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报之以琼琚
这是一封精美的邮件，拆开来，斜斜漏出一张粉红色的请柬，请柬确实好看，宛如三月里最简美的桃花，依依而开着，风也不忍惊扰。请柬上字迹秀美，两三行字，似乎就把写字人所有的心绪，都纳于一撇一捺中了，上头说：
“尊敬的钱塘野人先生：小总新郎与阿兰新娘，兹定于十月一日举行大婚典礼，地点福建省福鼎市桐城街道灵犀大酒店，新婚燕尔，桃之夭夭，望您能于百忙之中前来参加，新郎新娘恭请。”
风正宁静，我坐在卧室里，听风吟，秋阳已是和和，两盆兰花青叶葳蕤。
笑了笑，低头闻着这张请柬，微香如花，果然是用心的，他该是乐意的。
既然佳偶天成，喜结连理，该是要准备一份厚礼，那送什么呢，我驱车去街上挑选。
老板娘见我，笑脸如花，道：“小伙子啊，是打算自己用还是送人？”
我笑笑，拨弄着那对金童玉女身前的风车，答：“一个朋友，新婚，打算送些什么，却不知道该送什么，老板娘有没有什么好的推荐。”
“好事啊！鸳鸯成双成对，那该是要喜庆些的，而且是新婚，礼物不能太寒碜。”老板娘说着，就转身去台柜上挑，用背影问我：“小伙子，手表怎么样？一对情侣手表，法国进口的。”
“哦？那有什么含义没有？”
手表取下来，老板娘戴着白手套，递给我细看，又说：“手表呀，时间，若是新人佩戴，则说明随着时间的流逝，感情天长地久。”
果然是精致的手工艺品，配合着恰好的灯光，表带与表身都折射出璀璨的星芒。
看了会儿，我问：“老板娘，这对手表价格多少？”
“小伙子，我也不喊价，这对手表就跟你要一万，香港那边卖卖也得九千多。”
“还挺贵的。”我呢喃了句，抬起头，忽而看见老板娘身后那尊玉观音，观音菩萨如此慈祥的面容，他低眉，俯瞰着这红尘万象吧，他是不是，也懂得这世间的爱恨情愁，以及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呢？
“那我不要了，谢谢。”我直接转身就离开，身后带来老板娘的惊诧声。
走进了上海老凤祥，一派珠光宝气，我问那女子：“有没有菩萨一类的。”
女子温文尔雅，恬淡地笑了笑，领我到金镶玉的柜台，说：“先生，您看看这儿的菩萨，都是金镶玉的搭配，制作工艺精良。”
我细细地挑选，在我的胸口有一尊是佛，是昔年他送我的弥勒佛，时过境迁，而我佛依旧，如此大肚子，大笑脸，笑看凡尘众生，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非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非报也，永以为好也，欠你的，总得要好好来偿还。
我问：“我想看看这尊观音像，可以吗？”
观音低眉，金线丝丝刻画，隐约还能看清他手里的柳枝，他的净瓶。
我笑了笑，自言自语：“俗话说，男戴观音女戴佛，应该会喜欢吧。”
“是呀，先生您真有眼光，这一款吉祥观音像，是我们公司专门为男士定做的，在整体出炉前，还邀请灵隐寺的高僧前来开光诵经，所以戴他来保平安、得如意是最好的了。”
我闻言，又微微一笑，果然是有眼光，想必，当初他也是那么想的吧，所以送我弥勒佛。
“这款观音像，价格是？”
“先生，我们这款观音像是四九纯金的，原价要三万五，现在我们门店中秋活动，打九折，现价只要三万一千五百元，是很合算的。”
“那好，再给我拿那款弥勒佛吧。”
在书房里静坐，我取出了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手掌里合着那尊观音像，观窗外幽幽夜色，又惦记起人世的苍茫，其他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也没什么好再还的，就还他一尊观音吧，愿他年年如意、岁岁吉祥，佑他此生此世、安安稳稳、平安吉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若是我佛慈悲，听闻此夜诚心念诵，当不问千里万里，不管此生来世，佑他如意且如意，将来六道轮回，三途河岸，都有曼陀罗花，在黄泉路上为他精心绽放，破除一切邪魔，抵达彼岸净土，保他再没有这尘世许多的苦难。
我若是来世为人，也当不复与他相见，不复相识相认，但愿恩断义绝，死生不问。
是夜，安睡，梦故地，故人，辗转梦醒，想给他发微信，写了句话，又删除。打开了腾讯空间，看见了他上传的九连张照片，帅气一如当年，岁月的风刀只是令他棱角更加分明，俊秀的脸上，说不尽的才气，道不尽的坚毅，如此人才，谁得之、当一生为幸。
新娘与他相伴左右，郎情妾意，绵绵温柔，她一笑，温婉如三月的花，他低眉，凝眸的深情，仿佛此世界唯有这一人。他远远伫立在晨曦初露，面对着犹在安睡的无涯大海，沙滩连绵远处幽幽，世间只他一人，他独自，望天，望地，女子就在海岸温柔地凝望，是自己心爱的君子，一身白雪的婚纱，将那片昏沉的黎明海岸，都衬得如仙使一般——
“小总，小总——”
将照片放大，再放大，是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耳，他的脸颊，还有他的温度，他的笑声，他在我耳畔闹着，说着，惹着我，却又深沉地看着，眼神深邃如宇宙的深处，无底洞，看不清，如此愁苦的他，如何忍心令他如此愁苦，总是得痛，那不如痛一个，何苦两败俱伤，毁他一生。
“小总，小总啊——”
呻吟，你的名字，梦想，你的身影，你怎么能够如此看着我，怎么能够认识我，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还不如就此沉沦苦海，放浪一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今朝歇息在洗头妹，明日睡卧脂粉苑，我愿意玩弄尽天下苍生，染一身薄情姓名，又何苦认识你。
拖朋友去给小总送礼物，朋友笑问：“小总不是你的弟弟嘛，你们不是亲热地只穿一条裤子，而今他大婚，理当你亲自去送礼才对啊！怎么反而叫我去？”
我笑道：“他正新婚燕尔，开心的来，看他那样我就眼红，还不如自己在这儿赶快找个小妹妹，风流去呢！”
“好，那好，你厉害，那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的？”
我想了想，望了望天，就说：“就当还了吧。”
“啊？什么，还了？”
“你就告诉他，该还的我都还了，不欠了。”
回家时，风清冷，静静地看落日，看归鸟，野雾浮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是如此重伤，被那么多年地杀着，伤疤愈合又揭开，我以为我已经勘破了红尘万象，我以为我已经能够放下这世间所有，顶天立地，成为山登绝顶我为峰的不朽存在，其实，我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想，一个人说，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乃至于一个人走完这纷乱繁华的人间坟墓，如此衰败。
我这一生，都是一个失败者。
天横地横，他不移一步，他不移一步，横天横地。直到某一天，那人来了，看一眼，笑一个，他舍弃了天地所有，放下了百世修行，温柔地走向那人，想，抱抱，这一生一世所求的，原来仅仅是如此卑微的温暖，却终究是奢求。
秋风，二零一四年九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