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暮霭沉沉楚天阔
小总去菜市场买菜,那位卖肉的大叔递过钱来时,我清楚地看见,他被长袖遮掩的手臂,那里的皮肤是一块黄、一块白的,黄白又大小不一,甚至有白色已蔓延到了手背。
回家做菜,说着话,小总忽然提起:“你还记得不?今天我们去买菜时,那个卖猪肉的大叔。”
“怎么?好像还记得,就那个浑身油腻腻的人吧。”
“你有没有注意看他的手臂,他那里有病的,那些白的,应该是白癜风了,甚至都蔓延到了手背上,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真会被吓着。”
我不再玩手机,想了想,问他:“那你还去买他的猪肉啊?指不定还能被传染。”
小总一边炒菜,一边琢磨着该放些什么调料,嘴里却又能和我聊天,他不经意地说着:“这应该不会的,这种病也是常见的,怎么,难道你怕了?”
“怕?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颜色不一样,难不成我是黄种人,看见黑种人还得吓得魂飞魄散,看见白种人更要生不如死了?”
次日,盛夏炎热,小总带我去山溪游泳。
傍着岩石脱下衣服鞋子,小总还像是个顽劣的小孩子,一声兴奋地呼喊,就直接冲入了山溪中,在水里翻了几个跟头,好会儿才在远远的对岸露出脸,随后哄闹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游泳只能自保,所以没有他那么猖狂,就安安稳稳地下了水,探试了水的深浅,才敢缓缓浮起在水面,朝周围游去。
山溪清澈见底,连我的脚丫子都看的分明,又带着山里的寒冽,游了会儿,还真有些扛不住,人累了,就坐在水中的高地旁休息,一半身子在水中,一半身子裸露在阳光里。此时,连阳光也不再那么猛烈,暖暖地落在身上,都有了深秋时暖阳的感觉,晒着,晒着,就想睡觉。
小总回到我身旁时,忽然惊讶地问我:“你这是什么?”
我睁开眼睛,见他手指所指着的,就是我胸膛口的那块手掌般大的白斑。
也没怎么破坏这么舒服的时刻,我就懒懒地回了他句:“你猜呢?”
他语气变柔和了,问我:“是白癜风吗?”
我点点头,随意回答:“就是昨天那个卖肉的手臂上所生着那种,我以后也会像他那样。”
小总躺在我身旁了,也沐浴在阳光里,问我:“你这块白癜风这么大,都已经几年了?有没有去治疗过呢?”
“怎么,难道你害怕吗?”我心中有了波澜,我这病,藏了很多年,而在小学和中学时是生在眉头上的,是被人所知道的,也被人嘲笑讽刺了很多年,只是随着时间流逝,而白斑逐渐转移,至于如今才鲜为人知。
“我不怕,只是,只是我想,你有没有害怕呢?万一也蔓延到了手臂上,你怎么办?”
我闭上了眼睛,想着,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
“若是真蔓延到了手臂上,那就是命,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随他去吧,还能怎样。”
“难不成,你就不去医院治疗,指不定还能痊愈呢!”
“十多年了,从我十年那年开始患病,跑遍了地方的各种郎中或老中医,也跑去了省城的医院,跑到了上海的医院,吃了数不清的药,用了各种药水,结果呢,你看,还不是这样子,治不好的,我也懒得再去吃药了,是药三分毒,何必呢。”
小总低下头来看我胸口,他凝视着这块白斑,看了很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继续说:“也算你幸运,遇见我时,这白斑已经躲到了胸口,要是还在眉头上,估计你看了我,就得直接逃命去,年复一年,春去秋来,谁知道,这白斑明年又会游走到哪里,又在哪里开疆扩土呢?”
小总叹了口气,看着手中自己的手掌,精神而充满力量的一双手掌,如此令人羡慕,他说:“心里苦吧?”
“苦?我都忘记了苦是什么味道,吃多了,也就这样,以为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无所谓苦或不苦。”
他不说话了,手臂一扬,架在我肩膀上,像是我就躺在他怀里一样。
温暖的,又带着那么多山水的清凉,柔软地,好让人倚靠着睡睡。
我忽而笑了,眉开眼笑,说:“其实嘛,打我出生那年,瞎子先生就已经给我算过一卦,他说我此生福气好,却是多灾多难的命,一出生就会有父母血灾,等长大后又会有破相之祸。后来,时间把他说的话都应验了,这实在是令我哭笑不得,我也研究过这些八字五行学,略微知道了些命理,渐渐地也就不想强求了。”
小总闻言,笑了:“果然,寺庙里的佛祖们,若非是经历过千刀万剐,又如何能够成为佛呢?”
“是啊,这是我的劫,令我堕入远离人世的孤独落寞境地,这却也是我的缘,令我勘破造化的神奇、命运的变化,世事难测,人心冷暖,当感谢吧——”
“兄弟啊,过去的路不容易,往后的路,自己多保重啊。”
我想了想,还是想问他:“问哈,若是以后我真得破相了,成了皮肤黄色和白色杂交的品种,你会歧视不?”
说这话时,我没有去看小总,我害怕他撒谎骗我,而关键是他撒谎又被我看穿了,所以我干脆不去看,就当是他说得都是真的,无论是好是坏,就当玩笑话。
小总沉默了好久,望湛蓝的云天,望俊秀的山峰,又捧起一掌的山水,看着水流从手指间滴滴答答地流走,我也去望天、望山、望水,看什么是什么,一时静默。
他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朝我笑起来,他笑嚷道:“哈哈!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总算是可以比你长得帅了,所以,到时候我不仅不会离开你,反而我会更加多地去找你。”
我听了,先是无言,而后也跟着笑了,笑得久了,只是说:“谢谢,谢谢你,谢谢——”
忽而记忆有些错乱,一错乱,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我坐在教室里,身旁的同学都远远地离开我,一群爱玩闹的男生站在最后的黑板前,朝我扔粉笔头,有带头地喊:“白眉道人,怎么还不快快成仙?”
“是啊,白眉老妖怪,你是不是还要捅几个处女膜,才能够飞升成仙啊?”
此话一出,引起满堂哄闹。
我低着头,努力当听不见,手里捧着本宋词,读着,读到那一首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握着笔,就抄写宋词吧,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努力让心境安稳下去,来自于后头的哄闹声还在持续,有人喊:“你会不会变成白发魔男啊?”
“哇!好可怕!大家赶紧逃命啊!白发魔男要发飙了!”
打架,我一个人,打不过,只有被打的份,闹起来了,被按在了教室的角落里,剥了衣服裤子,玩全身大检查,研究、研究,究竟是黄种人还是白种人。
操场上、厕所里、教室中、走廊过道,往事种种,总好像是最容易记住的,如今写在笔下,也恍惚是亲眼又看见,记性好的不得了。
那时候,多渴望出现个保护我的他啊,帮我抵挡住这些凶恶的进攻,帮我去关上门,让我能够静静地、静静地、一个人,我只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平平凡凡地一辈子。
时隔多年,他还有没有在?心里渴望的他,是否已经出现,我苦笑,也不关心了,都是世间的事,有情无情都是一种情,看穿看破了都是一种造化人情,如此自我安慰着,那又为什么还是害怕小总的歧视呢?
小总啊,你会不会知道呢,你说过的这些话,我都当真了,我都是乐了很多年,乐着乐着,就觉得生命都是如此美好,仿佛都挑不出错了,因为一切的错误和坎坷、都是为了衬托你的英明和伟大,一切的腐朽与丑怪、都是为了展现你的神奇和俊秀。
也难怪,狭窄的心里留下了你,再也容不得别人了。
小总说:“将来若是我不在,你也可以来我家玩啊!我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我白了他一眼,说:“没文化,真可怕。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你若是都不在了,那我还故地重游干什么,没事找痛苦啊!”
小总就在一旁偷着乐,乐着乐着,还掩着嘴,偏偏不告诉我。
有他这些话,我还害怕什么呢?
眼看着年岁渐长,仍未成婚,而身体容貌渐渐不如当年,肌肤变色,旧病复发,洗澡时,呆呆地看了很久,苦笑了,苦笑之余,好歹还有些温暖在心中滋生。
谢谢你,小总,谢谢,谢谢你。
2014-07-30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