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人世几回伤往事
九点，开盘了，忽而想想，再隔一日又该是八月，还记得，去年八月，那场浩劫。
当时部门里外出吃饭，十点半出的门，出门前我又看了遍股市，稳稳当当，也可谓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懒得去管这些，小涨小跌，又哪里还伤得了我。
等到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时，电话响起，看来电显示是小总，我出去走廊上接了电话。
“怎么了，小总，我在吃饭。”
“我，我——”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像是被鱼骨头给卡住了。
我下意识就是出事了，声音也凝重几分，再问：“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亏了，我亏完了，活不成了——”
像是一个惊雷，我立刻意识到，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极端不能做的事。
我没说话，静静等他告诉我，他说：“十一点时，我就放了半仓空单，感觉没什么问题，就吃饭去了，结果这才十分钟的时间，回来我就呆住了，然后，然后，你知道的，我又反手做多——”
没有回答他，我立刻打开平板电脑，调出同花顺的市场走势图。
天哪！大约十一点零二分开始，股市陡然暴涨，中石油、中石化、工商银行、农业银行等等超级巨头，都出现了疯狂的买单，纷纷往涨停板冲击，这铁定不是小散的手笔，背后就是大机构在联手做局的。
我顿了顿，问：“你，是不是开了股指期货？”
“我做了，才两天时间，才两天，今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办，怎么办啊——”
听他口吻已经是失去了分寸，手足无措地在那儿玩崩溃了。
我也没多想，直接回答他：“哪家期货公司？把账号密码给我发过来。”
“永安期货，账号密码已经发了。”
当天中午休市，市场就已经出现了内幕交易、乌龙指、蓝筹大改革等等各类猜测，下午时，真相逐渐清明，是和光大证券的风控有关，市场已经偏向于乌龙指的看法。
打开小总的交易记录，这哥们，到底是我哥们，还真是厉害，十一点时开得空单，直接就是半仓，而后大盘暴涨，股指期货跟随拉升，他发生了严重亏损，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他应该是已经发现了情况，直接在拉升后的高位砍仓出局，却仅仅隔了一分钟时间，直接就重仓开了多单——
我呆了很久，眼看着账户里，今日盯市盈亏额，发生亏损六十多万，什么话都说不出。
电话又响起，是他的，我没接，根本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临近收盘时，还是下定了决心，算了吧，不赌了，撤军。
股指期货在尾盘时分，我把小总的多单在亏损后，全部割肉出局，结束了那天的交易。
回家的路上，夏日犹烈，心口疼疼的，像是被一块寒冰冻住，翻不了身。
嘴里想叹息，还是没有力气，感觉呼吸都是冰块的丝丝冷气。
我在想着，怎么收拾残局。
按小总自己的收入和资产来计算，他铁定是没有这么多钱来做股指期货的，那么，他现在在市场中的这笔钱一定是外借或者挪用的，如今损失惨重，弄得不好，他人还得进去。
当晚，我给他去了电话，问他在哪里。
他语言有些醉意，回答：“怎么办，哥，这可怎么办，钱都是公司账户上拿的，一个星期后还的。”
“明知如此，那你还敢拿来做期货？”
“我知道啊，但是，我想要钱，我想，万一，只要万一我对了，侥幸赚一笔，就可以去付清房子的首付了，我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啊！”
“百分之五十的机会，你会死。”
我站在高楼顶，面对着这个城市的浮沉荣辱，忽而笑了笑，对他说：“你说，我从这二十八楼上跳下去，是不是也有可能，至少是万一的，我能活下来？”
“你得帮我，我也知道错了，可谁能不犯错呢，我知道出事了，第一时间就打了你电话，除了你，我再也不知道该找谁去了，你要是不帮我，那我，那我，就毁了，一辈子就毁了！”
站久了，高楼上风也冷，晚上的新闻在脑子里回荡，光大证券的杨剑波等人被约谈了，证监会也动了真格，这个事件注定是要铭刻在中国证券市场的碑文上的。
冷静下来，我问：“账户你自己也看过了吧？你需要多少资金才能填补漏洞？”
“至少，至少得有，五十万。”
长叹口气，黑夜沉沉，吞噬了渺小的众生。
我这个人就是如此文人墨客，忽而问他，“还记不记得唐诗里的那首王俊楼船下益州？”
“如果部门里发现了，去起诉我，我铁定得蹲进去，进去了，那，那我也会失去我的家庭，我会失去我所有的一切，这都没法救了啊！”
我抽了支烟，想了想这些年自己在期货市场的失败经历，安慰他道：“我也是人，我也会犯错。谁不是人呢？神也要犯错，神如果是万能的，那他怎么会不知道御花园里有条蛇？”
电话那头，小总还在自言自语，又有摔碎酒瓶子的声音，他的话呜咽而柔弱，像是被欺负了的小孩子，独自躲起来，闷头哭着。
我又说：“小总，就算了吧，这次败了，大不小下次再来过，哥们我，给你报仇。”
“市场这么难，我知道，你也辛苦，你也不容易，对不起，真得对不起，哥，我也不想的，只是我实在没办法了——”
“记得前辈说过，假如你想跨过一道小溪，你可能会染湿裤管，假如你想游过一条小河，你可能会湿透全身，假如你想渡过千里大江，你可能会有性命之忧，而假如你想横渡万里汪洋，你可能会是九死一生。都不容易，就这样吧，明天，就明天我会平仓，钱的话，大概后天上午就能打到你账户上。”
“为什么，为什么，如果有下辈子，我选择不要认识你，咱俩还是，我觉得，一刀两断也挺好的——”
“小子，你以为一刀两断就不用还钱了吗？我这里，你就慢慢去还吧，你死之前，要是不还清，我就追你到黄泉路上，死了也把你拉回来！”
又谈了好久、好久，记得挂掉电话时，收到短信，我已经欠费停机。
次日，眼看着建立在FG1401当中的大量空单，我眨了眨眼，有些伤感，有些无可奈何，天意如此，我能奈何？天意如此，天意奈何！平仓止盈。
八月底时，收到小总亲笔抄写的一首唐诗：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2014-07-30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