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丢失的月亮

      不知何时我丢失了那枚明月。现在,它悬挂在中天发着青光。

     曾经,她和我是如此形影相依。

     很多人在月下乘凉,不,是在乘月光。如水的月光泄了满世界,怎么舀也舀不完,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柔。我还想捧一些悄悄藏在刚刚洗过的枕套里,那样做起梦的时候就一定特别凉快,像风吹着小帆船在清波里荡漾。我伸出手,捧起它,它一下子就满了,我走,它轻盈地从我的指缝间溢出去,和我捉起了迷藏。我累了,坐在板凳上。光光平平的地坝里究竟有哪些人我记不清,依稀记得围成了一个温暖的圈,说话声不大,像月光一样柔和、呓语一样含糊。我和小板凳比起了长短,头枕着妈妈的腿,说不出的温暖和香甜围拢过来,忽又蔓延开,又慢慢聚合拢来,竟升华成一朵飘飞的轻云,越升越高,直上云霄。忽然天空中慢慢下来一个月亮,轻轻落在妈妈掌中,她托到我面前,笑盈盈地递给我。我把它揽在怀里,高兴地唱啊,跳啊,忽然踢到什么东西——醒了。不知何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乘月光的人什么时候散去的呢?是谁把我放到这里的呢?怎么窗外的虫不睡觉如此的大吵大闹?在光光的夜里它们不怕么?月光何时从亮瓦那钻进来探望我。它匍在床前的地上,趴在被子上,贴在我脸上,我一伸手,抓住了它,藏在我心中。不知何时妈妈把我揉醒,月儿不见了,天上一个亮光光的太阳。“月亮哪去了?”“睡觉去了。”妈妈总是这一句。“那它好多久才来?”我又问一句。她微微想了想,“如果你听话不到处乱跑,晚上就回来”,到底什么是听话呢?我想了一下,就忘了。

     我听不懂大人的话,大人也不关心我有没有话。月亮听得懂我的话,并且还和我玩儿。它是我最最真挚的朋友。

     它总是准时前来,带来梦幻的魔法。我清晰地看见他拉开天空深蓝的大幕,把细碎的宝石洒向碧空,于是群星灿烂若霞。她挥动手中的魔法棒,点开月阀门,世界一下子披上银纱。

      ……

     某一个夜晚,是谁对着明月唱起了久远的歌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马上有人出其不意接下去,“大月亮,二月亮,哥哥起来学篾匠……”我在小凳上打盹,头枕着温暖的棉衣。耳边慈祥温和的声音在讲诉:他推开门走进去,看见潘家小姐出来,她只惊喜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泪水就流下来……我听不下去也不愿听,尽管我可能听过一百遍,但一次也没有记住或者根本没有听完。中途大多数时间睡着了,或真的当了耳旁风,这风并且还没有到我耳旁就调转了方向。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认真听,或者她为什么要讲。窗外的月光和叫声一而再的诱惑我,我从半梦中跳起来,飞奔出去。

     “这个猴儿。”奶奶的声音在后面追不上。

     我们扯着嗓子叫每个小名:树平、金春儿、三丫、梁平……一会儿就聚集了几十个。大家围在地坝里,讨论玩什么样的游戏。几个大的在一起商讨,然后划石头剪刀布,最终赢家取得了主动权而吆五喝六起来。一会儿,震天的声音就传来了,“老鹰抓小鸡”玩过几百遍但依然让我们兴致不已。“老鹰”和“鸡妈妈”先前有一大段对话。最后老鹰被问得哑口无言,气急败坏,决心义无反顾地靠武力征服。“鸡妈妈”掩护下的小鸡仔左右扑腾,命运可真是悲惨。因为无法应付形势,我和其它同龄人吃过不少亏。摔得手板疼到命里去,站起来还要装得无事一样,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勇敢啊。那场面简直是鸡飞狗跳。不知何时,换成了丢手绢,我们把月光围在中间,结果最后发现连拾起的手绢上都是满满的月华。没有顺利通关的必须唱歌,唱着唱着,所有的声音都蠢蠢而动,歌声张扬得变成了水雾。玩得欢了,我们就敢于藐视大人的王法,对他们的呼喊我们往往充耳不闻。对起质来一个个竟然都理直气壮,做假证还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惊奇。最后他们几乎都是亲自上阵,蛮横地提着一个个夜不听话的耳朵去了。

     清亮的月夜,想玩什么样的游戏都可以,“捉迷藏”、“过城门”、“跳房子”、“跳皮筋”、“偷油瓶”……最刺激的是跳田坎。想想吧,一大群孩子,个头差不多,小的都被大的想诡计打发回家了。带着冒险的激动,蹑手蹑脚、欣喜若狂、战战兢兢、还有一点小怕,急急来到了田里。这是一大片连缀规则的梯田,从村子的半中间一直向下拓展。它的边上分布着零星的人家,但毫不受到牵绊。这正是金秋时节,田里金灿灿的稻谷早就已经收割完毕,剩下的是堆得高高的草垛,看上去像微型的金子塔。还有满田柔软的稻茬和散下的衣草。经了白天的阳光夜幕的湿气,现在又温暖又润泽。月光那么干净、清爽、宁静,连泻下的痕迹都可以用手去触摸。从田的高点望下去,顿觉一股能量从脚下升起,经过敞开的心门,穿越肺的大门,向上升,一直到脑袋顶上,然后聚集,再释放到全身,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再看看那些黄澄澄的梯步,闻闻稻谷青草花土月光湿气的混香,还时不时传来的狗吠,心仿佛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只听得一声令下,便只看见无数翻飞燕。坎一个个在眼前闪动、在身后消失。不论多高我们都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脚下。这算不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但这是我们真正的天堂。自由的天堂,快乐的天堂。我们快乐的天堂就是这么简单。这种活动没有男孩女孩差别,谁最先到达终点谁就是第一名。返回是最难的,因为关系到攀爬、跳跃,一般都是男孩子占据主动。最后精疲力竭。“第一,得红旗。”就是奖励给那个获胜者的光荣奖品——一个很了不起的口号。月把我们逐个送回温暖的家。在家门口,忽然发现了一件别样的东西,那是什么?墙上,满墙婆娑,原来那是竹子和树的影子。我们又好奇地去摸枝条,涂轮廓、甚至和她起舞。

      对于大人们来说呢?一个夏天的晚饭都是在月色里完成的,名副其实的月光晚餐。我们生活的小山村都有这个习惯。苍穹是屋顶,大地是屋底,星星是点缀,月儿是灯光。蟋蟀弹琴青蛙伴奏,自然音乐盛会齐聚一堂,还有月光这道下饭菜,美中不足就是差一束刚采的野花。他们还在月光下乘凉、睡觉、洗澡、唱歌、吹笛、走夜路。月亮就是乡下人的一颗夜明珠。

     生命进展得太过于奇妙。长大只在一瞬。

      ……

     年少总是多无厘头的烦恼,我记不清具体是在何时就不再和她嬉戏了。她倒并不生气。我也渐渐忘记了和她倾诉。忘记了这个曾经的挚交。寂静的夜晚独自踏着那些荒草去散步时,她静静跟了上来,不发出任何声响。我偶尔问她,她却静默了,也许她已看不出我的心事,因为她发现这心太过于善变,不再单纯得好去琢磨。仿佛母亲每次在我冲她咆哮过后一样。那些荒草是早忘了我曾经踢下的露珠和踩过痕迹,连那路都已变得遥远陌生。荒草年年绿,而月亮始终还是那一个。在失眠的夜晚,我在窗前守候她,她来了,披着比蚕丝还柔软一万倍的轻纱,那轻纱如烟如雾、如云如梦、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她抚摸群山,群山凝重;她拥抱森林,森林静默;她亲吻禾田,禾苗沉醉。她抚摸我的头发,烦恼不快化为乌有。她把萤火虫撒播,在田畔地头放出点点星光;她把蟋蟀蝈蝈招来,给古板的夜之琴配上调子;她把青蛙编队整合,来合唱和重唱;她把灯光月光糅合,在水面织一幅壮锦。原来夜也可以有这独树一帜的美。耳边传来室友的鼾声,她们睡着了。有一个忽然翻身,坐起来轻轻招呼一句:“快点睡吧”,这一句简单的话让久久冰冻的友谊之河迎来了再度的春天……

     我扶着桥栏,低下头数星星。星星那么多,怎么数也数不清。其实,我只是在反复数那几颗罢了,我已不再是小孩,早告别了稚气,却傻里傻气。我们开始讨论起大仲马,但话题有限,我的无知是宽广的海洋是浩瀚的天宇,我只是一粒尘沙。这话题什么时候停止了,我的月儿在水中闪亮,从来没有过的金金光光。把星星都比下去。我说了多少傻话,一路上都在说,像珠子一样多。我们争论起来,我据理力争。月儿的光辉黯然起来,那是因为城市灯光的嫉妒。城市的灯光累了,行人愈发稀少。我的月儿消磨了精神,当我躺下时,她从窗口经过,无法进来,高的楼层阻挡了她。

      妈妈老了,我愈发长大成熟,再不能枕着她的腿睡觉,也始终无法解释月下梦的内涵。奶奶不在了,我想起并再想从头至尾好好地认认真真地听听那动人的故事,已经不能够了,那些美丽的故事被带走了。伙伴们都离了故乡。月下的傻话只说了一半,听话的人走了。我盲目地奔跑着,没有停下来看看,我的月儿何时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我都没有去关注过了。这感觉就像流水冲过河床,一百年又变了一个样。

     她也渐行渐远。当我忽然发现时,她已远在天边。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再也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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