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原本有棵老梨树,长在上下两块地的涧畔上,搭眼一看它好像就长在上面那块地的边儿上。正由于太靠边了,它的树身子斜成三十度角的样子伸向了下面的那块地,而根则深深地扎在了上下两块地的中间。
它是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村委会分给我们家的,有些老了。听母亲说它可能至少有十几年的树龄了。当年分树的时候,村长让村民们集体讨论分树的办法。村委会成员提前己经仔细考察分类编号,把全村远近不同树龄不同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梨树搭配好按户数分成基本还算公平的份额,每一份都用一张纸把这份所包含的树所在的位置及编号写上,选择哪张纸就等于选择了哪棵树,然后拿上这张纸先去村长那儿登记再去具体地点对号入座认领自家的梨树。村长给了两个方案供村民们挑选。一种方案是“暗选”:各人凭运气抓阄,抓着哪个号就是哪个;一种方案是“明选”:让村民公开自由地挑选,看中哪个号选择哪个号,先看中的人优先选择。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酝酿讨论,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明选”。村长一声令下:开始!于是各家的代表一窝蜂似地冲进村委会办公室,争先恐后地翻看着每一张纸的搭配,脑子里迅速搜索着一个个数字背后对应的具体对象,它的方位、大小及品种,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到底哪个更划算些还能占点便宜。大家纷纷抢着挑嫩些的树,因为树嫩了结果子繁而且有发展前途可以多吃几年果子,长大了还能当好木料用。新品种的梨树都嫩些,结的梨又大又甜还能卖个好价钱。老梨树年龄大了结的果子虽然也甜但却小而且稀少,维持的时间肯定也不会太长就该淘汰了,因为这种老品种的梨树树龄一般最多也就二十年左右。
母亲生性内敛善良,向来不愿意跟街坊邻居们面对面地争的面红耳赤。而且父亲长年在外,家里的孩子们都去上学读书了,除了母亲外没人有时间有机会去参与这样的事。母亲慢慢地跟在别人的后面,翻看着没被其他人看上眼的编号。村民们纷纷抢到了满意的梨树,拿着纸条编号找村长登记后找自家的树去了。母亲和几位平日里省事柔弱的阿姨在剩下的几个都有不同程度瑕疵或者是老梨树的编号前徘徊着。最后母亲决定了:就选离家最近的这棵树身倾斜的老梨树。和它搭配的还有一棵离家比较远的山水河西边的据说树龄中等的梨树。母亲比较清楚老梨树的样子,因为它就长在我家窑洞后面的涧畔上,出门四五分钟的功夫就可以看见了。那棵远些的梨树母亲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树身是正的还是歪的不清楚,结的梨是酸的还是甜的更不得而知了。母亲心里安慰自己:不管它,反正老梨树离家近娃娃们吃梨方便!于是,老梨树便成了我们家的一个成员。
我原来不曾仔细端详过老梨树,只是隐约记得它的样子,待到它真成了我们家的梨树了,站在它身边一端详:哎哟,它可真丑呀!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且不说它那伸向半空的歪斜样子活像一个歪脖怪物,单是它那我一抱抱不过来的树身子上那个差不多脸盆口大的一个疤疤就足以令人联想到浑身长满疥疮的病人。第一次彻底看清了它的模样后我就打心眼儿里讨厌它,想着这又老又丑的梨树结出的果子肯定没滋没味。
有一天放学回家,母亲递给我一棵黄橙橙的梨,它个儿不大却香气诱人,皮儿很薄很滑有一捏就出水的感觉。我咬了一口,哟!真甜!再咬一大口,还是那么甜。母亲看我吃得香甜轻轻地笑了。我问母亲:这是哪棵树上的梨?母亲说:老梨树上的。母亲脸上满是骄傲和满足。原来,自从老梨树归了我们家,母亲和父亲就常常给它浇水施肥。尽管挑水担肥很不方便,要爬上两道很陡的坡,可父母亲不甘心因为分到的梨树不如别人家而使自己的孩子们吃不到香甜的果子,他们默默地和老梨树一起努力着。他们成功了!
一时间,老梨树的果子又多又甜的消息传遍了小山村。村子里的人们纷纷聚集到老梨树下,都想尝尝老梨树结的果子,吃完后都是赞不绝口。母亲乐呵呵地还给每个光临树下品尝的乡邻再送上几个香梨,一边礼数地送着吃饱带足心满意足要离开的乡邻一边还邀请着人家再次光临。结果来品尝的人越来越多,有时还扶老携幼地来了。特别是收梨的那几天。
有一年,梨子成熟了,我们又要收梨了。大哥和二哥利索地攀上了老梨树,一人找到一个大树杈稳稳地坐在上面,手里举着一个顶头儿吊着一个小布袋子的长杆,对准一个梨子往上一套再一伸一拉,一个香梨就乖乖地钻进了布袋里,再把杆子往回一收伸手一掏,一个熟透了的黄橙橙的梨儿便被收回,然后轻轻地放进挂在身旁的笼中。等到一笼装满了,便用拴在笼上的绳子把笼慢慢吊着放到地面上,我和三哥就赶紧解开绳子,把空笼再拴上让大哥二哥拉上去继续摘梨。我俩便开始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把梨从笼里取出码在树下父亲铲平垫上梨树叶儿的梨堆里,等待商贩来拉走换成钱。四弟五弟在树下跑来跑去地拣拾着因没有准确装进小袋袋或者被杆子碰着而掉下来的烂梨,拿回家让母亲给我们做黄酒(发酵的果汁)喝。我们一家正有条不紊按部就班配合默契地摘着梨,邻居大哥肩上担着个空水担来了。他先是拾着地上摔烂了的梨子吃,边吃边夸着真甜真甜。连吃了三个以后它可能想要走了,便靠近了我正在往外拾的笼,伸出双手去抓梨子。结果他一低头,肩上的水担勾勾子不偏不依地打在我的额头,一股鲜血顺着额头脸上往下流。母亲失声惊呼:看你!把娃头打破了!邻居大哥手里拿着梨呆在那儿装也不是放也不是很是尴尬,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拿着那几棵梨默不作声悻悻地离开了。大概他是舍不得放下己经拿到手的梨还是心里慌乱愧疚忘记放下梨了,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可他确实给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却是真真切切的。
老梨树来到我们家己经快十年光景了,它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像父母亲的另一个孩子一样得到了极大的关爱和保护。夏天有水喝有饭吃,冬天还有衣服穿。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老梨树像知恩图报似的再次焕发了青春,长得越来越壮,结的果子越来越多越来越甜,有一年竟压断了两根胳膊粗的树枝。老梨树成了全村的“明星树”,我们家成了全村人羡慕的对象,我们兄弟姐妹成了全村最有口福的孩子了。
我吃着老梨树结的果子上了中学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上大学后,每次临走时都得带上一个学期的零花钱,虽然那时候的孩子不像现在孩子那么讲究,不用缴学费,生活费也不用家里提供,可总还是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学习用品的,偶尔也会给自己买件衣服臭美一下。而且离家远,一个学期中间基本不回家,所以每学期走的时候都得带上半年的费用。
我上大二第二学期的时候,家里不知什么缘故总共就剩下了几十元钱。我快要开学了,父亲去村子里给我借钱去了。跑了一整天就借到了一百元,而我心里盘算着最少得带二百元才行。因为冬天来了,我想给自己买件棉衣。一件棉衣怎么说也得几十元吧,剩下的一百多元买个护肤品呀洗头液呀学习用品之类的也就所剩无几了,还得留着放假回家时的车票钱呢。母亲劝我:先拿上这一百元去吧,后面再给你寄一百元。我不知那里来的拗劲,非得坚持带上两百元,好像父母的承诺不会兑现似的。我与父母亲对峙着没有松口的意思,父母亲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去窑里商量去了。我心里觉得踏实了些甚至还有些小得意,心里想着还是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么。否则他们就不会给我带上两百元了,即使半道寄来了,还得跑到离学校挺远的邮局去排队领取,麻烦死了!
过了一会儿,父亲拿着锯子出门了,母亲随后也跟出去了。我不知他们去干什么了。不过心里挺坦然的。不管它,反正肯定是给我搞钱去了。我有一丝欣喜,还有一丝期待,想着等我睡一觉醒来便会像变戏法儿似地看见我需要的两百元了。于是,我躺上炕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了我家门口。车上下来了五个陌生的壮年男子,他们一同走进了我家院子。我好奇地跟了进去,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父亲客客气气地招待着他们,端茶递烟;母亲忙着找板凳招呼他们坐下。喝了几口茶抽了一根烟后,父亲与来人中的一个貌似领导模样的人凑在一起,几乎同时面对面蹲在地上,各自摔了摔衣袖遮住了右手,两人彼此抓住对方的手在衣袖里较着劲。我茫然地看着他们时合时分的手,一会摇头一会点头。父亲好像始终坚持着什么。终于两人同时点了下头,松开了胶着了十多分钟的手,几个人都站起身来朝屋外走去。
半小时的功夫,父亲拿着两百元钱递给了我。说:给你凑够了。拿上念书去吧。我看了看两百元钱又看了看父亲离开的背影,觉得有些异样,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一种不详的感觉立马占据了我整个的心。
我飞跑着去找母亲。母亲正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门外的石碑上,目光凄婉地注视着对面坡上渐渐消失的手扶拖拉机。我冲向母亲问道:钱哪儿来的?你们做什么了?母亲收回了痴痴的目光,望着我喃喃地说:把老梨树卖了!卖了两百元。我惊呆了!心突突突突地狂跳,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一样。我一口气爬上两道短坡,爬到了老梨树的窝。老梨树身首异处了!老梨树的树身子不见了!平日高大茂密的树冠被砍得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上下两块地里,连涧畔上都挂着许多枝叶,像被撕碎的衣服碎片更像被肢解的器官。树根还在涧畔上扎着,整齐新鲜的断痕上一道一道的湿印分明就是老梨树的泪水,它老泪纵横了。一圈一圈的年轮印儿昭示着老梨树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我的心好痛呀!像失去了一个好伙伴更像失去了一个亲人。我哭了,为老梨树为父母更为自己。心里暗骂自己:真混蛋!要不是你硬要一次带上两百元,老梨树怎么会香消玉陨命丧黄泉?!
此后好久,我都不敢去老梨树的窝,那怕是它的附近都是尽量不要去。老梨树成了隐藏在我心里的痛。一种负疚感深深地折磨着我,对老梨树的对父母的对兄弟的……
如今,我常常想起老梨树的样子。想起老梨树的歪脖,想起老梨树浓密的树荫,想起老梨树结的果子……每次想起都会让我在负疚之余更多了些魂牵梦萦,勾起我许多关于那年那月那些事儿的美好回忆。
老梨树因我而死了,老梨树又因我而永远活着,活在我的心中。永远永远……
201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