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尝到酒是什么滋味了。
说起我们姊妹几人喝酒,是有渊源的。
那时外婆的屋子虽小,每到过年,却坐了满满几桌人,寒冷的冬季里并不觉得冷,相反,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融融。
父辈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似乎要将老屋的青黑瓦片掀个底朝天,我们,在喝完了自己桌上的甜甜香槟后,趁着难逢的热闹,慢慢地蹭到自己父亲身后,巴巴地看着他们觥筹交盏。直到他们猛然发觉身后有颗小脑袋在晃时,一边笑着,一边用筷子在自己酒杯里蘸了蘸,连酒带筷子放进我们小小的馋猫似的嘴里,顺便抓了一根鸡翅或是鸭腿塞在我们手中,我们才雀跃地离去。
当时,我只记得喉咙里像有烟冒出来,脸也胀得通红,唯一的感觉,就是:辣!
而我和表妹就在不知不觉中闻着酒香,一日日长大了。
表妹住在离外婆家不远的另一处老房子里。她们的房子有前后两扇门,前面是一个小院,后面却是别有洞天,通常我都走后门。那是一条两旁长满了花花草草的小路,沿着小路上几个台阶,转角处是一个山坡,坡上有稀疏几户人家和很多的果树,坡下一条歪歪斜斜的黄泥路,一直延伸到黝黑的尽头,就是表妹家。
黄泥路的旁边有一条不很宽的水沟,不知从何处而来,一直流经表妹家门口。姨父在屋子旁边的水沟上搭起石板,垒起围墙,盖了顶,凿开两扇门,便成了一间厨房和一个露天的阳台。这样,我们足不出户就能听到清脆的流水的声音,也能看到时急时缓的水流欢欢地从脚下掠过,总觉得枯燥的生活莫名就平添了几分别处没有的欢乐。
小时到初中,我也记不清楚在表妹家蹭了多少次饭。只记得一到周末,我就朝她家里跑。她的奶奶(我们俗称老爷),做菜很好吃。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奶奶的缘故,也跟着她老爷长老爷短的叫个不停,而老爷也就欣然就把我当成她们家中的一员。
只是那个时候,吃的东西毕竟有限,即使吃饭时间感觉很饱了,可过不了多久,肚子又开始“咕咕”乱叫。五姨和姨父周末一般都去打牌,老爷爱去走街窜户。屋子里只剩我和表妹两人。
我们便开始满屋找吃的。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些晒干的花生、瓜子,和老爷腌制的萝卜干、大头菜等等,不过却在姨父的矮脚柜里发现了很多酒,有一小瓶一小瓶的白酒,也有几大坛泡的药酒。那药酒的颜色甚是好看,红得绛紫,很多东西沉在坛子底部,我认识的大概只有桂圆、枣子,别的都叫不出名字来。酒面上还漂浮着一颗一颗红色的小果果,我们捞出几颗含在嘴里,只觉得甜丝丝的,很好吃。
于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酒坛里倒出一大杯酒,浓浓的,红漾漾的,很像表妹憋足了劲抬起酒坛时胀得通红的脸。
屋子原本就有些暗,表妹仍起身把门和窗都关上,好象酒气会散发出去似的,然后我把屋里的灯关了。我选出一盘心仪已久的磁带,放在表妹家那个令我艳羡不已的收录机里,把声音开得小小的,任优美的旋律在幽暗中回响,收录机里有丝丝缕缕黄绿色的光线在起伏,映照在空空四壁的墙上,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舒心爽目的感觉。
我们找来两个小酒杯,把花生、萝卜干放在小茶几上,开始我们昏暗中的酒宴。我们一会儿躺在沙发上,一会儿跳到床上打几个滚,一会儿蹬蹬脚,一会儿又相互挠痒痒,开心得不行。偶尔我们也会正襟危坐,那就是我们像大人一样,一只手端起洒杯准备碰杯,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嘴里郑重其事地说“干杯”,而后轻轻抿上一口,不管口里心里怎样火辣烧烫,我们仍是很淑女地将酒杯稳稳地放好,决不让它溅出而浪费一滴。
接下来,我和表妹便开始抢浓茶喝。这是我们深谙的道理,看着大人们总是边喝酒边喝茶,仿佛茶能解酒一般,表妹特意泡了一杯浓浓的茉莉花茶。而微凉的茶水似乎真能降低心底的灼热,只一小口,清凉的感觉就压住了翻滚的热浪。
那些摆在小茶几上的食物成了我们最好的下酒菜,风卷残云般都被我们尽收嘴里。
兴致来了,我们也会跟着收录机里的歌乱哼哼,只是鲜于找不到节拍,我们安静的时候居多。我们在深幽的空间里,淡淡的,自然的,聊着简单而平常的话题,偶尔也会轻轻悄悄地编织着少女美丽的梦。
有时候,趁着酒意,我们牵着手,走出后门,到山坡上散步,其实就想吹吹风。站在水沟的旁边,觉得特别清爽。水虽不清亮,沟底有很多陈年积垢,水面上也有从上游带来的一些杂质,但站在它身边,一种亲切的感觉就油然涌上心头。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写了字的小纸船,放进沟里。表妹站在高处,拉着我的手,我蹲在沟边,手尽量伸长,眼看快到离水不太远的地方,轻轻将我和表妹的美好心愿放到水里,看着它们摇摇晃晃顺水漂去,直到黑暗的尽头,我们才收回眷恋的目光。仿佛我们的心,终有一天,会追随着它们穿过黑暗,越过阻碍,到达心之所向的地方。
我们还会在山坡上摘些花草,编成花篮,戴在头上,把头使劲拉长,妄图在水中照见自己的影子。明知不可以,我们还是一遍遍地将多情的目光洒向水里,将浅浅的欢笑撒在沟中,仿佛那些眼神,那些笑容,永不会随着流水而逝去。
有几次,我们喝醉了,倒在床上就睡,屋内一片狼籍。老爷回家做好了饭,千呼万唤才将我们叫醒。我们也就傻傻地笑。不知是未睡醒,还是脑袋受了酒精麻痹,木木的,都不会运转了。老爷也未象我们想象中那样骂我们,只说道:小姑娘,喝那么多酒做什么?饭桌上还一个劲地朝我碗里夹菜,可是我的肚子早已翻江到海,哪里还能再容下什么美味佳肴?
后来听说姨父知道我们喝醉酒,也什么都未说,只是“嘿嘿”地笑了几声,也未去看他的酒坛子里少了多少酒。仿佛儿时的我们只是继承了一种古老传统一般,抬抬眼就过了。
所以,若干年后,当我们落落大方地和父辈们同坐一桌,喝酒划拳、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把他们灌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不知他们做何感慨:是惊异于我们的成长,还是慨叹他们已是壮士暮年,或是怅叹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波涛汹涌呢?
后来,踏入社会,微露出不让须眉的本色。不幸沦为酒桌上的一员,曾经和多少人杯盏交错,曾经多少时候醉眼睥睨一切,又曾经多少次流下止不住的泪花……
而今,戒酒已多年。
只是心中偶有火花闪过,喉咙痒痒、思潮翻涌的时候,不知为何,就会想起幼时两个无端举杯,含笑对饮的小女孩。
最是怀念那时那刻,那颗平和的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无故呻吟,不强说新愁。那份闲适和自在,那种率真和纯粹,如今哪里还能觅得一丝踪迹?都在江湖的浊浪里被淘得一干二净。耳之所闻、目之所及、心之所想,哪一样能离得开凡尘俗事的纷扰,哪一刻不是忧郁愤闷屡加于身,哪一秒不是深陷于恩怨情仇难于自拔?
如今,那些黯淡空间里的老歌已无人再哼起,一晌贪欢的酒杯也蒙上尘灰;那盛载了满满童年的山坡水沟早已是一马平川,却难以填平我心中一渠清清泉水构筑的岁月的沟壑。
我的眼波就迷离地泛漾在一首歌、一斛酒、一片绿丛、一汪水流之间,整个人就如同沉醉在温和清柔的蓝色海洋之中,任那水底软软的水草,轻轻地拂拭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每一寸肌肤,还有我那颗无法平静的心,久久,久久,在她的游离的怀抱中,似乎又嗅到一抹来自遥远天国的芳醇,醉了,就不愿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