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天,大队接到了公社的水利任务—开挖三阳河(现在此河已成为南水北调的通道之一),于是,决定一户派出一个劳力。我爸那年已经五十出头,而且身体单薄,我是刚刚高中毕业,从没有干过重活,弟弟还小。生产队好像考虑到我们家的实际情况,说可以不去,由其他人顶着。在我的记忆中,请其他人代工,要拓出工分,何况那还是大锅饭年代,工分少,就意味着粮少油少分红少。
就在挑圩队伍出发的那天,我没有征得父母的同意,偷偷地带了几件衣服,就跨上了一条冲水船,跟随大劳力们上工地了。大家以为我是来搞宣传的,一听说我也是来挑圩的,都说:你怎么能来挑圩,百十斤重的担子不把你压扁才怪。还有人开玩笑说,把大卵子(疝气)挑出来,找不到老婆。我毕竟岁数小,肩膀嫩,底气不足,只好脸上火烧火燎地跟着大家笑笑。
我们住在原武安乡南浩大队一户农家,打的是地铺。大队支书是我的同姓叔叔,我与他睡一个被窝。我是1975年上半年高中毕业的,同村的四五个高中毕业生,有的进了工厂,有的顶替进了单位,就我一个人回村务农。有时候跟着支书到生产队开会,读读报纸,做做记录,有时也搞搞纳新材料,类似于今天的领导秘书,更多的时间是参加生产劳动。
第一天晚上,支书叔叔对我说,我们每天要早点起,叫醒大家。我说,好的。
第二天凌晨天上还是满满的星星,我们就起床吃早饭了。早饭也是干饭,黄芽菜汤。吃了早饭,带着星星向工地走,地上撒满了霜,踩了去吱吱嘎嘎的,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我把头深深地埋在军用大衣里,到了野外的工地,星星还没有完全隐去。后来的每天都是戴着星星出,披着星星归。
一到工地就干起来,那土冷得结结实实,怎么挖也挖不动,只得使劲地用脚蹬着锹拐左右摇晃地往下踩。四个人一个塘,二人挖、二人挑,轮换进行。第一天下来,手上就打起了几个血泡,年长者教导我,手不要死抓住锹柄,要活泛些,手跟着锹柄转。
头两三天,由于几乎在平面上作业,不需爬坡登高,还觉得比较轻松,晚饭后,还能陪支书到各个住宿点开个短会或者学习一段报纸上的文章。早上,起得还比较早。第四天开始,浑身像被绑了绳索一样,动弹不动,稍稍动一下,就疼,两个肩头也肿了好大一块,摸上去火辣辣的,两个小腿绷得紧紧的,胀胀的,到了起床时候醒不来,醒了起不来。不仅我如此,支书叔叔也是这样,几乎每天早晨都是撑着起床。更为明显的变化是饭量大增,一天三顿都是干饭,每顿三大碗,一天整整九大碗饭,起码二斤半米煮成的饭。工地上的饭也不是尽吃,有计划限制,幸亏是二姐烧饭,她把计划省给我吃,否则还添不饱肚子。没有下饭菜,有时候就是神仙汤,也就是开水冲酱油,倒一点菜油,喝了几天,下体痒得不行,皮屑一块块地掉,没办法硬着头皮喝。
越到最后越难,河深了,圩高了。一担土,一百来斤,爬到十多米高的圩顶,两腿打软发酸,到了圩顶,倒下土,深吸一口气,再下到河床。有几天,几乎每挑一担都有放弃的念头,其实包括支书叔叔在内的不少人,也劝我歇天把,但还是咬紧牙关挺过一天又一天。
我们是在工地上,通过高音喇叭听到周总理逝世的消息的,工地上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悼念活动。工地上的每个人都被重担压得抬不起头,似乎连悲伤的劲都没有了。
记忆中,最后几天,我早晨都是闭着眼睛,凭感觉跟着大伙儿到工地,晚上收工也是打着瞌睡回到住地,有时不是姐反复喊,连脚都不想洗,倒头就想睡。什么叫苦,什么是累,那才叫苦,那才是累。
终于熬到了结工的那一天。我们高高兴兴地坐船回家。到家后,妈摸着我满是老茧的手,哭了。爷爷奶奶(叔祖父母,一生未生育,我过继给他们)看到我瘦了黑了,都齐声责怪爸妈不该让我去吃那种苦。这时候,我倒像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似的,满在不在乎地说,哭什么,挑几天圩算什么,男子汉就应该经风雨见世面。妈妈破啼为笑了,爷爷用手指戳着我的头嘟哝,“你这个小伙啊”。
事后,曾有人问我,怎么敢去挑圩的?其实,当时的想法非常朴素,也很幼稚,倒不完全是为了工分,还为了争口气、出口气。我爸爸三岁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祖母靠着几亩薄田,拉扯着一双儿女生活,受了包括本家在内的不少人的冷眼。爸爸生性怯弱,身体稀瘦,力气不大,在生产队受了不少窝囊气。我高中毕业的时候,身高一米八四,身体结实,想借此与那些大劳力们一比高下。我记得,第一天,与我爸爸闹意见的一名社员与我分在一个塘子里,我每次都给他挖三大锹,而另一个人挖的块头小,挑担最怕一头重一头轻,那个社员背了一个上午,下午就调了塘口。现在想来,真是少年气盛,很感到对不住那位社员。
这段经历虽然不长,在我却视若宝贝,一直不肯示人。
自那以后,我做民办教师,上学,再做公办教师,进机关,再也没有干过农活。但正是那一段不长的经历,锻炼了我的意志,培养了我的吃苦精神,逐渐养成了不畏惧难题,不回避矛盾,敢想敢干的勇气和品格。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学习没有感到苦,连续多年担任高中毕业班班主任兼语文教师,背负着沉重的升学压力和心理负担,也没有感到苦。通宵达旦地写稿,没有叫过一声苦,连续多日奔赴在抗洪大堤上,没有叫过一声累。一个人办一份市委机关杂志,写稿、组稿、打印、装订,一条龙,非但没有向领导喊苦叫累,反而乐在其中。
我常常想,坐在办公室里办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纵使有苦有难,比较起一步一踯躇地负重登高来,又算是什么苦难呢。
我的生活经历告诉我,人没有天生能吃苦会吃苦的,人是逼出来的,人的意志品格是磨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