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或闲暇时,常想起年少、年轻时经历的一些事情,想到细节处,或抿嘴发笑,或黯然神伤,或温暖充盈,或唏嘘感叹……那些人那些事,常令我有提笔写下来的冲动。于是,便有了下面零零碎碎、缺乏条理的记叙。
一。羡慕
打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别人许多的东西,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好多都淡忘了,唯有那份别样的羡慕让我刻骨铭心,套用一句歌词就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跟外婆生活在乡下,读高小是在离家几里路远的丁头中学。早出晚归,不带午饭的日子,就跟同学们一起去小镇上唯一的饮食店买馒头饱肚。说饱肚不如说填填肚子更恰切。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一个馒头五分钱。五分钱买来的馒头不大,拽紧后一分为二,两口就消灭了。饥饿的胃里,一个馒头只填得一个小小的角落,套用一句歇后语就是:洞庭湖里吹喇叭——哪里哪里。
农村人手头钱紧,舍不得轻易花掉五分钱。穷则思变,就想把五分钱的功能发挥到极致。还是买一个馒头,不过不干吃,而是湿吃。先借一个钵子,把馒头掰碎放进钵子里,再从灶上瓮当里舀一瓢开水
(有时也未开)进去。经水一泡,馒头体积瞬间膨胀,呼啦啦喝进肚子里,立马就有了饱的感觉。到底掺水分太多,一两泡尿过后,肚子里就又咕咕叫了。我,还有其他同学,这就十分羡慕家里头宽裕的余谋千同学,他有钱每次买两个甚至更多个馒头吃,且从来不用开水泡。
二。忆苦餐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痕……”当年,如果有众人在合唱这首悲伤低沉、如泣如诉的歌,那十有八九是在召开忆苦思甜会。
忆苦是忆1949年前的苦,思甜是思1949年后的甜。现在看来,那苦是有蛮苦,而甜却未必有多甜,解放毕竟才一、二十年,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们比比皆是。
忆苦思甜会上有些必不可少的环节,比如学习毛主席语录、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痛诉革命家史、振臂高呼革命口号、吃忆苦餐……吃忆苦餐是重头戏。吃什么没有一定之规,但不放油不放盐是肯定的。
那天,母亲任教的小学里吃忆苦餐。操坪里站着的几十个学生伢子,拿着从家里带来的碗筷。临时的讲台上摆着两只木水桶。桶里装的是煮熟了的米糠拌辣椒叶。米糠是猪食料,辣椒叶是从土里的辣椒树上现摘的。无油无盐的缘故,桶里散发出的味道不好闻,且黏黏糊糊的样子也不中看。老师们小声嘀咕:只怕难得吃进去。
几把瓜瓢同时打餐。没人喊打少点,更没人喊不要。不是不想喊而是不敢喊,因为喊了是态度问题、是阶级感情问题,这样的问题是能上纲上线的大问题。色香味全无,就有端在手上不动筷子的,动了筷子不送进口的,送进了口不咽下去的。老师们得硬着头皮吃,学生们都望着的。
怪就怪在居然有几个学生吃了一碗还不够,又上去添碗。立马有学样的跟着去添,两只桶很快见底了。老师们心知肚明:先前添碗的人,并非喜欢这没油没盐的味道,实在是因为肚子里还空,因为家里头间常断炊,三天两头要跟亲戚、邻里借米。后面跟着的则是图表现,想在老师眼里落个“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好印象。
若干年没见过吃忆苦餐的了,相信以后也不会见得到了。现在想想,那纯粹是一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没用的。如今,社会发展了,人们生活富裕了,提倡吃营养餐才是。
三。“敌台”风波
一九七四年春天,高中毕业的我成了一名知青,下放到地处洞庭湖滨的汉寿县芦苇场劳动锻炼。
说是劳动锻炼,其实也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修理地球,而是跟着老职工一起护芦。这活儿轻,春季不让牛们肯吃了刚刚出土的芦笋;吃粽子的季节,不让人们偷摘了芦苇叶;待收割的芦苇不让附近的农民砍了当柴烧。
一天晚上,我们一行三人沿江堤巡逻,人手一支能放三节电池的长手电筒,天上地下远处近处一顿乱照。黑暗中有一人迎面而来。袁书记是我们三人中的头,?素脑子里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待来人走拢,他突然高声发问:“干什么的?”“回家里去”一身农民装束,约摸40岁出头的男子紧张作答。“是偷芦苇的吧?!”“我真的是回去”“你家在哪里?”男子讲了在哪里哪里,袁书记不信,并动手搜身。我跟小丁赶紧帮手,没有发现腰间藏有砍刀、绳子。
此时,男子手上拿着的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引起了袁书记的警惕:你在收听敌台吧?当时的敌台指的是台湾台,若收听了,那就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可以追究刑事责任。男子慌神了,结结巴巴:我收的是是样样板戏。袁书记不听他解释,断定他收听的就是敌台,并命他跟我们走。老实巴交的男子也不竭力争辩,埋头走在我们前头。
回到场部已是深夜,黑灯瞎火的,大伙早睡了。袁书记命我们二人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把他捆上。就捆上了。捆在了禾场边上一条待修理的木船上。
第二天天亮后,我和小丁步行七、八里路,把他押送到了县民兵小分队。民兵小分队最后怎么处理的就不得而知了,能知道的是进去后一顿打是万万躲不掉的。
四。甲鱼琐话
我的家乡汉寿,是闻名全国的甲鱼之乡。甲鱼,在我们那里通常被叫做水鱼。
如今,即便在家乡,水鱼也是人工养殖的多,野生的稀罕,容易见到水鱼的地方就是菜市场和养殖场。在我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遍布家乡的河湖港汊多的是水鱼。走在外头,不经意间会看到有小脸盘大的水鱼趴在岸上晒太阳,因此,常有比我年长的,拿把鱼叉在水边蹑手蹑脚。
在塘边渠旁河岸劳作,间常能捡到一窝一窝圆溜溜的水鱼蛋。夜里,甚至会有水鱼爬到你家的草垛里、鸡笼边生蛋。
去塘里河里钓水鱼,你不必特意用绣花针穿猪肝去钓,那样太费成本。就用一根粗棉线系个普通鱼钩,再挖条粗而长的蚯蚓,将整条蚯蚓用烟丝呛死后作诱饵,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时不时钓起鲫鱼、鳝鱼、泥鳅、黄鸭叫的同时,也会冷不丁钓起水鱼。我就曾经用一只钩子同时钓起过两只水鱼。神了吧?且听我道来:先是一只把钩吞了,另一只咽不下同伴独享美食这口气,将同伴喉咙咬穿,又将诱饵尚存的鱼钩抢过来吞下。不过,虽是一钩双鳖,可也有美中不足,两只加起来也不到一斤重。
一次,我去渠道里摸田螺,摸着摸着就摸到了一只水鱼,手忙脚乱捉回家,一过称,两斤多。自己和家人没有多惊喜,旁人也见怪不怪。走在路上,你偶尔遇到一个“打蛋的”(专打水鱼的人),只要他不是才出门,他肩上的竹篓子里十有八九不会空,有时所获会惊讶得我们小伢儿大呼小叫。
当时没有人工养殖一说,全是野生的。每天早晨,生产队里的渔船一拢岸,总会见船舱里有不少水鱼爬来爬去。有大有小,有黄壳有黑壳。一笼统六角钱一斤,不比草鱼、鳊鱼贵多少。大小适中、肉厚壳黄的抢手些。太小的,也就是乡亲们谓之“灯盏窝”的极少,收钓时,只要不太受伤,随手就放了。若是现在,莫说“灯盏窝”,就是“手表盖”也会被炖汤喝。
那年,为孝敬未来的岳父,我趁回家探望父母的机会,买了几只水鱼从汉寿提到湘潭,1。5元一斤的价格当时只觉得太贵。1982年我与妻子举行了婚礼。为答谢亲友,在父亲工作单位的食堂摆了几桌酒席,25元一桌的酒席,居然还上了水鱼这道菜。早些年或现在跟后辈讲起,他们像听天方夜谭。
早些年,因受什么什么鳖精的影响,水鱼身价陡涨,一只刚出壳没多久的、肚皮还是红的、硬币大小的水鱼都能买到20几30元一只。一只有孕在身的母水鱼那更是价格不菲。于是,大伙一窝蜂养水鱼。我年近70岁的父亲也跟风,出钱请人在自家院子里砌了一个颇为壮观的水泥池子,准备用来养水鱼。不过,因种种原因,这个池子一直闲着,后来嫌碍事,拆了。因养水鱼暴富的大有人在,因养水鱼亏得血本无归的也比比皆是。
物以稀为贵。眼下水鱼的价格虽比高峰时有了很大的回落,但还是属于高消费。普通人家不是来客或过事一般不会买。摆在商场、药店货柜上的带“鳖”字的食品或保健品,那价格更是不便宜。腊水鱼如今也算是汉寿的特产,早晌,儿子借给爷爷拜寿的机会,买回一只,饭碗大小,花了108块钱。
时下,酒席上若有水鱼这道菜,也还是抢手的。但再抢手也比不得当年。说来有趣,10多年前,我参加一次订货会,散会的那天会餐。菜肴丰盛,上了炖水鱼。上这道菜时,我和另两位正在碰杯。看见水鱼上桌,便眼睛放光,赶紧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可为时已晚,其他几位几乎是同时出手,将筷子汤匙伸进了碗里。待几位翻江倒海、风转残云过后,我想来个后发制人,便将汤匙轻轻沉底,缓缓绕碗底一周,小心翼翼打捞起的竟只是一点碎末子。想肉里损失汤里补,可稍一犹豫,被人抢了先。对面那位将水鱼碗从远处挪到自己眼面前,麻利地盛了一坨饭放进汤里,然后埋头苦干。大伙儿望着他哭笑不得,我心里那份沮丧哦,更是难以言表。想想也难怪,此时的水鱼已是百多块钱一斤,一汤匙下去,捞得好捞得巧,能捞个十几二十块钱呢。
五。好大一缸油
当年我下放到县芦苇场当知青,心里害怕的是血吸虫,心里高兴的是伙食好。餐桌上间常有鱼有虾不讲,光是那菜碗里油汪汪的就爱煞巴人。油是菜籽油,菜籽是自己收获的。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总有些地势高的地方难得被水浸着,到了播种的季节,拖拉机把那地方耕过,一把种子撒下去,再不用去管它,肥沃的土地上油菜自然长势良好。
收割了,榨了油,用几口缸装起来。缸是大水缸,每口装得几百斤。缸上有盖,遮灰放老鼠。缸得盖严实,留有缝隙会给老鼠以可乘之机。老鼠偷油有绝招,嘴够不着的地方,它会用尾巴蘸了,一点一点送进嘴里吮吸,一下又一下,无数下之后,它就吃饱喝足了。
一日,炊事员张师傅拿盆子去缸里舀油,走近,他发现上次舀油后半边盖子忘了盖。再往缸里看,吃了一惊,缸里一只死老鼠有筷子长,身子已明显肿涨。
看稀奇的就围拢来,有的捂嘴巴作呕吐状;有的怪张师傅太大意,糟蹋了这缸油。张师傅一句归总:都莫讲了,怪我!
再进食堂,时不时就有人问张师傅:“不是用的那个油吧?”
“没有没有,那还吃得!”张师傅连连摇头,语气毋庸置疑。
久日久之,就没有人提起那缸油了,除了懵里懵懂的我。那日,我特意去库房,看到缸里的油快见底了,就问张师傅油呢?他反问我你天天吃的什么?我不敢相信。想起油里老鼠那硕大的身躯,我感觉胃里有些不舒服,心想张师傅太缺德了。
一晃30多年过去了,触景生情,偶尔也会想到那缸浸泡过老鼠的油。但心里早已理解了当年张师傅的所为,他口口声声讲吃不得吃不得,却日日餐餐往菜里放,只做不说,是考虑到大伙的心里承受力。现在想想,当年完完全全信了张师傅话的只怕就我一人,其他人都是心知肚明,不说破而已。想想也是,莫说是在那物质生活十分贫乏的年代,即便是在今天,那些物质生活有了极大改善的百姓,要他因为一只老鼠而倒掉一大缸油,只怕也不会是人人都下得手。
六。此时无声胜有声
夏恒忠
那年我受聘于长沙的一家灯具制造企业,该企业50多人的食堂承包给了来自宁乡的老付。老付脑壳灵泛,喜欢贪点小便宜,公司补贴给员工的那点不多的伙食费,他总要揩点油。他米买糙的,菜买“落脚子”。
不满老付的“剥削”,就有人反抗。事先不跟他打招呼,到了吃饭的时候结伴去馆子,故意让食堂剩饭剩菜,这是常用的一招。老付也不是省油的灯,常气得额头上青筋爆爆,扬起锅铲起高腔:钱只咯点钱,莫怕还想有山珍海味!
食堂风波不断。老板发过威、动过怒,辞退过闹事者,调换过炊事员,效果不能说没有,但终究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情况得不到根本好转。
一日,一吃不得辣的员工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吃了辣椒菜,辣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只差要哭。一气之下,他将端在手里的饭盆子重重倒扣在了饭桌上。一时间,食堂里乱成一锅粥。此时老板来了,几十号人心里烘恻烘恻,都不做声,等着老板暴跳如雷。
出乎众人所料,平素训人有瘾的老板,此时却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径直走到饭桌边,翻过倒扣着的盆子,夹起大坨饭放进盆里,端着就吃。老板旁若无人,三扒两搅,一碗饭很快落肚,然后起身走人,不做一句声。此情此景,令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大伙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继而默不作声埋头扒饭。
事后没有通报批评,没有罚款处理,食堂制度依旧,伙食标准未变,炊事员还是老付,可一日三餐的饭菜分量却明显足些了,饭菜味道也合大伙口味些了。之后,老付偶尔老毛病复发,大伙也不会粗言相向;再结伴去馆子,也会提前跟他打声招呼,摔盆砸碗的事更是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