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莲姑没有逃离那场父母为她选择的毫无幸福可言的婚姻,那么她生活的轨迹又将是沿着怎样的方式进行,莲姑是不知道的,其实,谁也是不知道的。人不可能同时进行两种不同的生活,就好像一个生命的降临,你选择了富贵人家,那么贫穷的艰难就让你无法去品味。你选择了热闹,那么孤独时独守的那份宁静你就无法去领略。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年的时间与漫漫历史长河相比不长,但也不算短。对于二十年前还是一个孩子的我来说,记忆中许多的事情和影像已模糊得锈蚀斑斑看不出痕迹。但唯有莲姑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噙满的纷飞泪珠清晰得如同昨天。莲姑的那些眼泪曾是如此的触动着我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之心。我痴痴地想,莲姑的泪是如此的能够泛起我从未开启的情感涟漪,长大后一定要娶象莲姑这样的美丽新娘。
莲姑应该和所有的女孩一样,是和梦一起长大的。怀揣的童话永远是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历经磨难后最终完美的结局. 可王子和公主毕竟只是童话中的影子。更何况莲姑也不是公主。就是莲姑的梦还在和满山的杜鹃花上一起开放的时候,莲姑的父母已经为女儿寻找好了夫家。
莲姑的夫家家底殷实,可要和莲姑走过一辈子的那个男人不是王子,而是瘸子。一世受够了苦难和贫穷的莲姑父母,看到瘸子男人家送来令人眼花缭乱的厚重彩礼,他们两张被岁月风干的老脸绽放了滋润的生机,几十年木讷和苦难的爱情生活告诉他们,女儿的幸福就应该在这个瘸子男人身上。他们并不在乎也并不知道莲姑是不是爱瘸子男人,朴实的爱情在小山村里简单得就是有饭吃有钱花。
有人说,再绚烂的爱情,也是瞬间美丽过的烟花,灿烂之后,还不是要寂寞的走过一辈子?!也许是吧,也许不是。爱情本来就是一个凡世甚至是仙间都破解不了的神话。
当莲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满山的红杜鹃开得正艳的时节。也许她从来没有想到,将和她一起在满山杜鹃花丛中浪漫追逐嬉戏爱情的白马王子会是一个瘸子男人,这和一个少女的童话爱情相差甚远。她的爱情梦里没有这个男人啊。在爱情堕进无底深渊象泡沫灰飞烟灭的时候,而莲姑,一个弱女子在父母之命的媒妁之约里唯一武器就是流泪。
我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和眼神看着瘸子男人来莲姑家的。尽管我什么也不懂得。
瘸子男人送给了莲姑高档手表和许多漂亮衣服希望为爱情的温度增加筹码。而每次,莲姑总是坐在吊角楼对远山一次次痴痴凝视,把背影和冷漠全部展示给了瘸子男人。她希望瘸子男人从她冰冷的背影里看到她的绝望和可怜后主动离开,让她对爱情和幸福的等待有一个新的期望,甚至是选择。而瘸子男人对莲姑却是韧性得近乎无赖,不能够否认,为爱执着没有错,谁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但爱情是需要碰撞的火花。
莲姑的童话被束缚在爱情的雪地里。冰冻的河流沿着莲姑的心血样的流淌。梦被撕裂的声音宛如莲姑每一个深夜的悄悄哭泣。
莲姑和瘸子男人的婚礼被定在十月。我想,莲姑的眼泪一定会流到十月,甚至是流一辈子?那么多晶莹晶莹的泪珠子,禁得住春流到夏吗?是不是可以汇成一条小小的溪呢?多年以后,当我在红楼黛玉的泪珠里黯然神伤的时候,记忆中莲姑的滴滴泪珠更让我揪心和无奈。
瘸子男人跑莲姑家更勤了,他全身都在兴奋的笑,在村里的小道上来回炫耀的走,象踩在一朵云上。就在瘸子男人还在飘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莲姑父母,瘸子男人,村里的人,他们都没有想到,当然也包括我。莲姑留下一封歪歪斜斜的信出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我知道,我知道莲姑一定是去了山那边她痴痴凝望的很远很远的地方。
瘸子男人目瞪口呆地从云端掉下来的时候,那天的雨下得正大。
瘸子男人卷着莲姑父母退还的彩礼一瘸一瘸的走了。走在山道上的雨中背影很象一个沧桑的落寞者。虚幻的幸福太短暂,转眼而来,瞬间失去,确实有点太快。很象即逝的流星,没有在心灵的天空划过和留下任何值得回味和留念的痕迹就悄无声息的陨落。
天,在这样一个偏僻封闭的小村里轰然塌下来了。
这妹伢子贱,糠桶里跳到米桶里也不要。村里人回过神来后的第一句话说。莲姑父母在一阵暴跳如雷捶胸顿足的诅咒中一夜添生了许多白发。莲姑出走是公然对抗着他们的尊严和村里人世俗的嘲笑。在他们眼里,幸福和伤风败俗不可同日而语。许久许久,村民都是围绕着这个话题不厌其烦的说了一次又一次,说了一次又一次。莲姑的父母也就是在这样的不厌其烦中畏畏缩缩落寞地生活着。
隐隐约约得知莲姑的消息是从汇到莲姑父母手中的一张张钞票上。其实,这又是好几年后的事情。
人们不遗余力的记忆似乎好不容易被时间和空间淡化,但人们总喜欢在寂寞中寻找一些若有若无的话题来弥补有些缺失的生活,莲姑大把大把钱的来历村民是红着复杂的眼神喋喋不休不断讨论的话题。而莲姑父母捧着莲姑汇来的一叠叠大钱,如坐针毡,在村民鄙视、嘲弄的眼光里把它视如瘟疫。
习惯总是会成为一种自然。日子久了,莲姑父母渐渐麻木着村民们的眼光,他们不知道春天的旋律是和开放一起唱响的,一夜春风催开的千树梨花有些目眩。但世界是变化的,在变化中莲姑父母开始试着挺起腰杆在村民面前走路。
当莲姑父亲叼在嘴里的旱烟变成了过滤嘴,当莲姑父母泥杆腿穿上了尼龙袜,当莲姑父母家的土瓦房变了小洋楼,村民们固守的宁静与清贫开始动摇。他们的眼光由鄙视变成艳羡。
他们开始走近莲姑的父母和洋气的小楼,莲姑重新成了他们的话题,一个和钱有关的话题,一个和外面精彩世界有关的话题。他们甚至低声下气的央求子女早早的远离校园,用无知的憨笑改变着眼前的贫穷和困顿。莲姑成了他们膜拜和朝圣的女神。
时代的变化有点让人应接不暇,对金钱的崇拜也触目惊心。
再见莲姑,是在一个烟花三月满山的杜鹃花依旧灿烂开放的时节。
花相似,人也相似。
莲姑猩红的嘴唇叼着一根香烟。薄如蝉翼通体透明的衣服包裹着莲姑若隐若现高耸的双乳。裸露的乳沟神秘得深不可测。从前美丽的丹凤眼里噙满的晶莹泪珠换成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我几乎不敢对视莲姑双眼里弥漫的风尘影子,我一直用思维在努力穿透着二十年前的时光,寻找莲姑质朴的眼神,哪怕是看瘸子男人时候的那种凄怨。
莲姑用玩世不恭的神情和我叙述着她的经历。而她的故事其实就是一个落入俗套的电影剧本。但我还是认真的听着。出逃后,莲姑在广州一家工厂打工,遇到了一个让她很心动的男人,莲姑不顾一切的爱着他。自以为找到了幸福爱情的莲姑很快和这名男子同居了,并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当莲姑要求结婚时,男子才告诉他已有家室。绝望的莲姑不再相信男人,流干了眼泪拿着男子给他的几十万后,逃离了那个城市开始四处漂流。
莲姑笑着一口气说完,象在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红颜命薄,这是一个很宿命的话题。莲姑选择要走的路本无所谓对和错。既然无所谓对错,那么我还能够对莲姑说什么呢?把一切宿命的注定干脆都归结于上天的安排,这似乎又不符合人世人定胜天的哲学常理。流光苦短,而在天地之间,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合乎自然大道,最终每一个生命的成全就是一句话,生命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此时,莲姑背后的那片远山,杜鹃花正艳艳的开着。我再抬头注视莲姑眼睛时,一滴泪从莲姑眼眶渗出,在不断升腾的迷蒙香烟雾里,狠狠撞击着我心惊的灵魂,莲姑玩世不恭的神情渐渐在迷雾中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