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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平行班

春节前,99班学生邀请我参加他们初中毕业十周年聚会,我想推辞,班长谢磊打电话来诚恳地说:“王老师,您一定要参加,您知道吗,我们这次是特意为您组织的感恩聚会。”挂掉班长的电话,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所山村中学。2000年,那是我走上教师岗位后感觉最困厄的一年,那一群学生是我遇到一群最难缠的学生,现在想起来依然头皮发麻,心有余悸。

那一届初三开学半个学期后,学校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重新分班。按照学生考试成绩打乱原有班级次序,成绩优异的学生组建一个班,名叫“特长班”,其余的学生编成四个班,名曰“平行班”,理由是为了提升学校的地位,确保那一年中考打一个“翻身仗”,升入重点高中的人数达到两位数。这一消息如平湖中落入了一块巨石,立即在师生中激起了轩然大波,老师们议论纷纷,牢骚满腹,学生们以各种形式抗议,大胆的甚至找校长理论,当天晚上校长室的玻璃被学生用石块砸破了几块。可是反对的声音终究没能阻止学校分班的决定,分班如期进行,我被安排担任平行班99班的班主任。

分班第二天的第一节课,班上就缺了13个学生,我生怕这些情绪处于激动中的孩子做出什么傻事来,顾不了上课,教室里安排了自习任务,然后骑着摩托车按花名册上的地址逐家逐户地去寻找。那几天下着阴雨,山村人家住得稀疏,道路也没有像今天一样硬化,路上泥泞不堪,摩托车轮多次被黄泥卡住,在一个水库边的长坡上,车轮打滑,一下栽进了路边的荆棘丛中,差一点连人带车翻进了水库里,等了好久才等来一个过路人帮我把摩托抬出来。一直到中午,一连找到了六个学生家里,都扑了空,这时更增加了心中的恐惧,万一学生想不开,投水,上吊,喝农药了怎办啊?谢天谢地,在何勇的家里终于听到了一群学生的欢歌笑语,二十多个原班级的学生正聚在一起做最后的狂欢呢。我们班有十个,其他平行班有十几个。我简直就像一位母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一样欣喜,批评诉苦的心情都没有了,几乎是恳求着把他们劝回了学校。回到学校,浑身上下沾满泥水,黑皮鞋被黄泥染成了黄皮鞋。根据学生提供的线索,另外三个也被我从网吧里捉了出来,晚自习时,学生终于被我全部召集到了教室里。我在黑板上写下了“永不放弃”四个大字,组织学生召开了一个主题班会,我想站在学校的立场给他们作解释,寻求孩子们的理解,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几个学生打断了,他们愤慨的说:“什么平行班,我们就是弃儿,就是垫脚石,就是给特长班的同学陪嫁的。”我心情沉重的说:“谁天生就是垫脚石呢?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闪光,无论环境怎样变化,我们绝不能自暴自弃,我们首先要自己看得起自己,要为自己争一口气。”我向学生郑重承诺:“在我的的眼里学生绝对没有等级之分,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一定会竭尽全力把99班带毕业,希望大家不要放弃自己,和王老师一起坚持到毕业的那一天。”我要求孩子们举起右手向我向我承诺“坚持毕业。”

为了这个承诺,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分班之后,平行班的绝大多数学生对学习失去了信心,分班事件就像一剂催发剂,使他们原本就存在的叛逆意识发酵和膨胀,他们总是想通过各种怪异的表现弄出点动静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课堂上他们精神萎靡,昏昏欲睡,下课了却精神抖擞,尤其到了晚上竟然生龙活虎。抽烟、酗酒、打牌、打群架、偷东西、早恋……还有各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恶作剧,那一年里,我就像一个火灾频发地区的消防队员,疲惫地奔波于各个无法预知的“灾难”现场。记得有一次,查寝时发现有六个学生缺寝,三男三女,我心里立即打起鼓来起来,几个处于青春躁动期少男少女结伴夜出,搞出事情来了,我该如何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代呀。我喊了政教处的一个同事给我做伴,举着手电筒,寻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水库堤,河坝边,砖瓦厂,一切他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几乎都搜寻过了,一直到凌晨两点依然不见他们的踪影。后来班长谢磊提供了一条线索,说他们几个白天借了单车,因为本地的网吧有老师巡逻,他们要到别的镇子里去痛痛快快地上网。我骑上摩托,飞快的向相邻的三个镇子驶去,找遍了十多个网吧,被网吧老板骂了一顿又一顿,终于在北边X镇的一个网吧找到了他们,就在我心急如焚一路奔波的时候,他们正如痴如醉地沉浸虚拟的网络游戏中,见到那六张不谙世事的面孔,身体一下瘫软下去,想哭的心思都有。好不容易在镇上租到一辆小四轮,把他们拖回了学校,进校门时,学校广播里正好响起了早操前的《运动员进行曲》。

那一年里我最害怕就是政教主任的电话,那电话就像阎王老爷的催命符,叫人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可是,越害怕那电话就越是频繁的召唤,有时正在在睡梦中,有时正端着饭碗准备吃饭,有时在外出办事的途中,电话内容几乎是一个主题:班上又有学生犯事了,要我火速去处理,打架斗殴的、和科任老师顶牛的、破坏公物的、抽烟酗酒的,上课打呼噜的,中午聚众打牌的……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我怀着忐忑的心到政教处,一进门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拉着我的手说:“哎呀,感谢呀,感谢你教育出来的好学生,要不是他们我们村的那几块油茶山林就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表扬表扬这几个孩子。”原来,下午李文羊、钟磊、张旭、李鹏四个逃课去游荡,路途中看到一座山上冒烟,跑过去一瞧,发现一片山林烧起来了,他们一边呼救一边扑打,周围村民闻讯纷纷赶过去救火,终于将一场森林大火扑灭在萌芽状态。我哭笑不得,不知道这些孩子该批评呢还是该表扬,最后还是大力表扬了他们。

就这样熬啊熬,我绞尽脑汁,和他们斗智斗勇,一边充当着救火队员角色,一边想办法安抚他们敏感脆弱的心,带他们野炊,登山,和他们一起进行越野长跑,在班上组织各种文体活动,学校组织的五四歌咏比赛,我们班获得第一名,运动会上,我们班团体总分第一名,特别是班上的篮球队在学校所向无敌。几乎要心力交瘁的时候迎来了中考,这些孩子最终还是给足了我面子,兑现了他们的诺言,毕业茶话会上,58张面孔一张也没有少,我们班在四个平行班中是唯一全部毕业的班级。临别赠言,我动情的对他们说:“同学们,可以无愧的说我兑现了我的承诺,大家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我们班级的航船终于成功的到达了预定的港湾,明天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我希望大家记住,即使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但你决不能自暴自弃。希望大家为自己争一口气,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用智慧和汗水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用自己的行动去证明咱平行班的学生不比特长班的学生差。我们约定,十年后见分晓。”

送走了学生们,我感觉身心俱疲,如释重负,躺在床上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那一年学校中考果然打了一个“翻身仗”,考上一中的学生数创历史新高。随后,有两位校长先后调离了那所边远的山村中学。

一晃十年光阴就过去了,我也早已调离了当初的学校,没想到孩子们还记得十年前的约定。我如约赶到他们聚会的酒店,参加了他们的晚宴。走进包厢,里面立即欢呼雀跃起来,三十多双手不约而同的鼓起了掌,随即一双双温暖的手争先恐后的伸了过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这一张张曾经以为是刻骨铭心的面孔竟然变得陌生了,只依稀的辨得出一些当年的轮廓,岁月老人只用了十年的功夫就把一群顽童完全变成了大人,他们的身段都比原来大了一个型号,男孩孔武英俊,有的嘴角还长出了淡淡的胡须,女孩变得漂亮成熟,举手投足流露出大女孩子的风韵,当年那群“飞天蜈蚣”现在都文质彬彬,曾经的顽劣被岁月的潮水荡涤得干干净净。

“这第一杯酒我代表99班全体同学感谢王老师,老师,你知道那次分班对我们的心灵伤害有多深吗?我们感觉被学校抛弃了,被社会抛弃了,可是你却没有放弃我们,把我们当人看,十年来,我们一直记得您的话:任何时候都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决不自暴自弃。当时有很多同学都不想读书了,因为你的承诺,我们坚持读完了初中。王老师,是你挽救了我们,我们99班感谢你。我们99班学生没有给您丢脸,将来也不会给您丢脸。”班长谢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其他人也将杯中的酒干了。谢磊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是那一届平行班中唯一一个升入一中的学生,现在海南大学读研究生。我喝完了杯中的啤酒,感觉有些恍惚。

王老师,当年我们都不太懂事,让你为我们操碎了心。其实,我们本质上并不坏,我们就想弄出点动静来,引起学校和老师的注意,以证明我们的存在。这里我代表同学们为我们当年的淘气向你谢罪。”当年铁齿铜牙的何璇口齿变得更加的伶俐,她一扬脖子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我说:“你慢点。”谢磊介绍说:“老师,你放心吧,她现在是上海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门经理,负责采购业务,经常到东北内蒙和那些北方大汉喝酒,酒(久)经沙场呢。”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的她犟得像头牛,几乎每次恶作剧都在场,并且死不认错,歪理一套套的,那次夜出上网,她就是组织者之一。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祝贺你,老师为你而骄傲。”

何勇端着酒杯走过来说:“王老师,感谢你当年给我的那一耳光。”

“啊?”我有些尴尬。那一次期末考试,他在语文试卷上写了个名字,然后呼呼大睡,监考老师喊都喊不起来,最后交了白卷。我把他喊到办公室质问他,他竟然理直气壮的说:“反正及不了格,写与不写有什么区别呢?”我气打一处来,扇他一巴掌说:“有本质的区别,这代表你的生活态度,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题,不管分数是多少,说明你对自己对生活还有信心,交白卷说明你已经完全放弃了生活的希望。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不应该就这样作践你自己,知道吗?”

“老师,是你一巴掌打醒了我,初中毕业后,我去打工了,先后学了十多门手艺,最后到东莞一个修理厂学修车,因为勤奋,技术好,深得老板器重,后来成了修理厂当家的师傅,去年老板转行了,就把厂子转给了我。我一直记着您的教导:永不放弃。”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祝贺你,何老板。理解万岁,理解万岁!”我仰起头,又把一杯酒干了。我感觉头有点晕了。

又有个帅气的男生举着杯子走了过来,这不是那个“五毒俱全”的钟敏吗?那时,他喝酒、抽烟、打牌、写情书样样在行,一年当中我从政教处把他领出来不少于二十次。

王老师,感谢你,至少我没有走上邪路,不是你的管教,我恐怕早进号子了。我是个粗人,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干过很多行当,这几年买了台挖机,一年能挣个十多万吧,明年我还想买一台。怎么样,没给您丢脸吧。”

他的舌头有些大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王老师,我还欠着您两只鸭子呢?”

“哦?有这回事吗?”我有点迷糊了。

“你忘了,那次有个养鸭的提着两只死鸭子找学校赔,政教处查出是我们班的学生干的,你在班上调查,但没有一个人承认,你不是掏了一百元赔给了那个养鸭的老头吗?”我终于想起来了,确实有那么回事。

“其实那罪魁祸首就是我,那天中午我和李文羊几个溜出去玩,看见水田里有一群鸭子,就在田边捡了卵石练射击,目标是田里那群嘎嘎欢叫的鸭子,比赛谁的手法准,结果我的手法最准,有两只鸭子被我击中。后来看鸭的骂过来了,我们撒腿就跑。” 我张大了嘴巴,哭笑不得,端起酒杯又一口干了,结结巴巴的说:“喝了这杯酒,鸭子钱就不要你赔了。”满屋哄笑。

又有几个男女学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我已经醉眼朦胧,意识逐渐模糊,依稀记得有在珠海一公司当文员的魏琴,有在中联重科当师傅的张旭,有当美发师的李鹏,有跑长途运输的何泽文,还有开电脑公司的孟明……他们都老老实实的向我坦白了当年自己的斑斑劣迹,我惊愕不已,想不到他们当年背着我还玩了那么多老鼠戏猫的游戏。最后,我和几个酒量小的学生一起趴下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一个KTV包厢里,清醒着的学生们正在唱歌。见我醒来,李文羊忙给我端上一杯热茶,说:“王老师,幸亏您当年没有趴下,要不然我们今天不会这样自信的站在你面前,今后我们都不会再趴下。”这个李文羊,当年一脑壳刁钻古怪的问题,经常把上课的老师问得下不了台,打牌,抽烟、逃学,样样离不了他,也是政教处的常客,班上的学生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调皮羊”,这只调皮羊后来读了普高,竟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湘潭大学,现在正在读研究生,成为那所高中招生时宣传的资本。如今他架起了眼镜,高大帅气,说起话来显得温文尔雅。

王老师,刚才有好多同学打电话来问候你,”班长把手机递了过来,“喂,王老师,我是徐先进呀,还记得我吗?我在北京,这次公司有事走不开,明年一定会来看你,祝你春节愉快。”何璇又把电话递过来:“王老师,我是胡林霞呀,我现在在三亚开影楼,生意忙,不能会来看你,祝你春节愉快。”……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像花儿一样随着温馨的问候在我大脑里次第开放。

不知何时,屏幕上出现了《感恩的心》这首歌,何璇握着麦克风说:“下面把这首歌献给我们一生的恩人——王老师。”

“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看出我的脆弱,我来自何方,我情归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天地虽宽,这条路却难走,我看遍这人间坎坷辛苦,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作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学生们聚拢来,将我围在中央,有几只手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们齐声唱起来,唱得那么专注,有几个女生脸上闪现出了晶莹的泪花,其他人的眼角很快也被洇湿了。我的心潮湿起来,眼光渐渐模糊,两滴热辣辣的泪水慢慢从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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