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碧螺春
这一盏茶,仍在那炉上温着。袅然的烟由润和的壶嘴开出,挟带留待四五月的香味,也仿佛是采茶女不慎从袖口遗落的女儿香。惘失沟壑的檀木,错落如岁月的掌纹。
老者眉头微蹙,只怕又是哪一年晴哪一日雨,白鬓划过,轻声叹,声如卵石投湖,倏尔拥散微微的惆怅……也许他历经风沙迷乱,漂泊客舟万里,最后追着孤鸿只雁,安定在江南。也许他听过关西梆子硬朗的气魄,但他忘不掉一口越腔侬语的凄美音色,和着月圆的风笛。
江南。许多人的梦,用玉兰胭脂扣成的心结。而我像孩子,自以为是的,占为己有。朋友说,要去江南,看细水常流。本是极美的说法,我却觉得笼统流俗了些。江南毕竟不是一纸墨画,撑一叶浮舟,便轻晃青丝白鬓。若这样简单,也不是江南了。真爱着江南,才会到江南,踏踏实实地过活。学做姑嫂饼,还有桂花浆和玫瑰露,学做刺绣和编青蒲。若学了纺纱,也要晾晾蓝印花布。到了采藕时节,约几个女伴嬉笑着摆渡去。到了茶香遍野,背上竹篓,屐上好婆编的草鞋,踏着新雨春泥而去。总也有累的时候,听听苏州评弹,又或是《二泉映月》,泡上一壶碧螺春,如此而已。极羡慕周瘦鹃的,一掷千金,买下江南的默园。当年周瘦鹃先生,就在他的“紫兰小筑”里,侍奉无数花草,行吟其中,乐亦其中了。只怕还胜过梅妻鹤子,东篱把酒呢。
生命是一张纸,力透纸背的,不会是盛世奢华,而是眼前易碎却安宁的江南,一如茶,呷一口,仿佛悟尽一世芳华。多少迷惶不安,融于一种慈祥。犹念苏子“梨花淡白柳深青”,郑协“满袖
(二)雾里青
碧蓝的海水已吟唱百年,那晚,耳际却传来皖南九华山的佛语谰音,挟着牯牛降萧离的风声。当我向圣洁之神顶礼膜拜的一刻,胸口的梦,如含苞的雪,迫不及待地,从永恒的轮回里苏醒,逃遁。
历史的门扉伴着霞光和朝阳,久久开着,我向前一步,便撩开了繁华精致的北宋。嫩蕊在清澄的水面上打旋儿,在朦胧的烟霭里,漾开了一阕浅黄明亮的诗词。那青衫书生分明望见了诗词里淡泊的岁月,呷一口,从此竹杖芒鞋不回头。铜香炉暖不了风雨飘摇的南宋,黄昏后,易安纤手慧心绣出一幕梧桐更兼细雨。且用这愁苦醅茗,香醇滋味于舌尖缠绵,心头却筑起一座荒败城楼。王朝更迭,山河破碎,我在这兴衰故事缝里遗落。同蔓延的苔藓,寄寓在里弄人家的幽深角落。
杨花听杜鹃”,这大概是人生最美好的境界了。
是谁,在如锦的三月打这陌巷走过。一不小心,便沉醉在这馨香的雨雾里。我看见那些明媚的笑靥。从此,我便又有了一个芬芳的名字:雾里青。恰若一弯新月形的泪痕,匍匐在少女凝脂的肌肤上。暮色四合,海上丝绸之路蜿蜒在记忆里,一时间浩淼无际。我却还记得三百多年前沉没的瑞典商船:哥德堡号。返航里的欣喜和梦想都在触港的那瞬间湮灭,而瑞典人亘古不变的期待和情意化作了五色的珊瑚,爬满船身。我的呼吸穿越过层层海浪,在寂寞天地间回荡,那是中国徽茶文化与瑞典海洋文化的世纪交响,人们终于将我从厚重的废墟里打捞起。奇迹般地,茸毫与温露竟交舞出万缕清香,更有沧桑后的沉静与安然。仿佛触摸到自然的骨骼,和心灵的纹理。茶水交融的温濡片刻,却是天人合一的灵魂永存。
于是,这人生谛意,都溶在这多情山水,流转至今。
(三)酸梅汁
烟熏的酸梅汁滑入口中,咽喉里残留浓浓的烟味。我想起旧上海的香烟广告,涂画在墙上,永远有曼妙的女郎,她们束身旗袍,风尘如玫瑰,清丽若百合的,雪白的胭脂……白家六小姐白流苏,便这般素雅登场。
凤凰花开的路,南京的旧街道。民国的马车夫早已驼过了世纪。古人生死契阔的誓语,范柳原轻吟。他说:流苏,有些人善于交际,有些人善于管家,而你,是善于低头的……军阀混战,战火四起,炮弹轰袭,当她跌跌撞撞冲出门时,她以为必死,却见他千辛万苦赶来,紧紧抱住了她。这一刻,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上海的陷落成全了流苏的爱情。喜乎,亦悲矣,张爱玲的爱情,却何人来成全?那个红白玫瑰皆贪恋的胡兰成,罪过岂是背叛了中华,他背叛的,是深爱他的她啊…有人说:“张爱玲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但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伟大者总会超越自我,创造时代,譬如鲁迅。”是啊,张爱玲不是创造,而是一步步退后去触摸末世的骨骼,撰写末世崩裂前蒙昧的一切。她反反复复地挑开生活的虚无奢靡,舔尝着荒芜的快意。可,她原该是暖闺香阁里婉约柔顺的贵族小姐啊,云鬓半开,明眸皓齿。然而她注定是一颗红豆,尚未炽烈便被风雪卷袭,父亲的漠然,继母的恶,母亲的冷,弟弟的稚弱,她只有在一落千丈的冰寒里变得坚强。
伊人已远,从胡兰成到赖雅,由辉煌到寂灭,她完成了人生最苍凉的起承转合,由世人去感叹……《倾城之恋》这朵历史植种的花儿,透支了生命,姿态明艳,更决绝凛冽!无论雍容的上海,繁华的香港,还是锦绣的南京,穿越明明灭灭的悲喜,呜咽着苍凉的琴声,暮暮朝朝,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