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不折翼的飞翔
直奔你的方向
我已失去平衡的能力,困在这里
所有的心智,挣扎着呼吸
眼泪仿佛蕴酿抗拒
缺口来时就会决堤
亲爱的你
我是多么思念着你
“对不起,请让一让。”
火车靠站后,一个理着平头的男子走到车门边,点头示意。
我站起身,打开车门,先下了车,在月台等着。
大约有十余人下车,最后下车的,是一个牵着小男孩的年轻妈妈。
“跟叔叔说再见。”年轻的妈妈说。
“叔叔,再见。”小男孩微笑道别。
是那个觉得我很奇怪的小男孩。
上车前,我转身看了一眼月台。
原来已经到了我的故乡,嘉义。
虽然从嘉义市到我家还得再坐一个钟头的公车。
上了车,往车厢瞄一眼,车内空了一些。
离台南只剩五十分钟车程,索性就在车门边,等待。
打开车门,看了看天色。
不愧是南台湾,虽然气温微寒,但毕竟已是晴天。
拔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镜。
掏出第九根菸,阅读。
‘别担心。你待在原地,我会去找你。’
我对着菸上的字,自言自语。
火车正行驶在一望无际的嘉南平原上,举目所及,尽是农田。
这正是我小时候的舞台。
明菁曾说过,希望以后住在一大片绿色的草原中。
如果她出生在这里,应该会很快乐吧。
可惜这种景致对我而言,只是熟悉与亲切,并没有特别喜欢。
我对明菁,也是这种感觉吗?
而对于荃,我总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感觉。
熟悉的是上辈子的她,陌生的是这辈子的她。
颠倒过来说,好像也行。
如果浓烈的情感必须伴随着久远的时间,
那么除了用上辈子就已认识来解释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这种说法很宿命,违背了我已接受好几年的科学训练。
我愧对所学。
我总共唸了18年的书,最后几年还一直跟物理学的定律搏斗。
虽然书并没有唸得多好,但要我相信前辈子记忆之类的东西,
是不太可能的。
记忆这东西,既非物质,也非能量,如何在时空之间传输呢?
除非能将记忆数位化。
可是我的前辈子,应该是没有电脑啊。
前辈子的记忆,早已不见。而这辈子的记忆,依旧清晰。
尤其是关于明菁的,或是荃的。
记得刚结束学生生涯时,面对接下来的就业压力,着实烦恼了一阵子。
我和柏森都不用当兵,我是因为深度近视,而柏森则是甲状腺亢进。
子尧兄已经当过兵,所以并没有兵役问题。
毕业后,在我们三人当中,他最先找到一份营造厂的工作。
秀枝学姐也顺利毕业,然后在台南市某公立高中,当国文科实习老师。
明菁准备唸第三年研究所,轮到她面临赶论文的压力。
孙樱到彰化工作,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络。
她成了第一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柏森的家在台北,原本他想到新竹的科学园区工作。
可是当他在BBS的系版上,看到有个在园区工作的学长写的两首诗后,
就打消回北部工作的念头。
第一首诗名:《园区旷男于情人节没人约无处去只好去上坟有感》
“日夜辛勤劳碌奔,人约七夕我祭坟。
一入园门深似海,从此脂粉不沾身。”
第二首诗名:《结婚喜宴有同学问我何时要结婚我嚎啕大哭有感》
“毕业二十四,园区待六年。
一声成家否?双泪落君前。’
后来柏森在高雄找到了一份工程顾问公司的工作。
他买了辆二手汽车,每天通车上下班,车程一小时十分,还算近。
我碰壁了一个月,最后决定回到学校,当研究助理。
晚上还会兼家教或到补习班当老师,多赚点钱。
虽然有各自的工作,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还是住在原处。
论文口试前,荃曾打通电话给我。
在知道我正准备论文口试时,她问了口试的日期,然后说:
“请加油,我会为你祈祷的。我也只能这么做呢。”
用祈祷这种字眼有点奇怪,毕竟我又不是上战场或是进医院。
不过荃是这样的,用的文字虽然奇怪,却很直接。
毕业典礼过后,荃又打了电话给我。
刚开始吞吞吐吐了半天,我很疑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时,她说:
“你……你毕业成功了吗?”
‘毕业成功?’我笑了起来,‘讬你的福,我顺利毕业了。’
“真好。”荃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以为……”
‘你认为我不能毕业吗?’
“不是认为,是担心。”
‘现在我毕业了,你高兴吗?’
“是的。”荃也笑了起来,“我很高兴。”
决定待在学校当研究助理后,我把研究室的书本和杂物搬到助理室。
煮咖啡的地点,也从研究室移到助理室。
虽然这个工作也有所谓的上下班时间,不过赶报告时,还是得加班。
因为刚离开研究生涯,所以我依然保有在助理室熬夜的习惯。
有时柏森会来陪我,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谈谈工作和将来的打算。
有次话题扯得远了,提到了孙樱。
‘你知道孙樱对你很好吗?’我问柏森。
“当然知道啊,我又不像你,那么迟钝。”
‘那你怎么……’
“我是选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又不是选择喜欢我的女孩子。”
柏森打断我的话,看了我一眼,接着说:
“菜虫,喜欢一个女孩子时,要告诉她。不喜欢一个女孩子时,也应该
尽早让她知道。当然我所谓的喜欢,是指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喔。’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的个性该改一改了。”柏森喝了一口咖啡,望向窗外。
‘为什么?’
“你不敢积极追求你喜欢的女孩子,又不忍心拒绝喜欢你的女孩子…”
柏森回过头,“这种个性难道不该改?”
‘真的该改吗?’
“你一定得改,不然会很惨。”
‘会吗?’
“当然会。因为爱情是件绝对自私的事情,可是你却不是自私的人。”
‘自私?’
“爱情不允许分享,所以是自私。跟友情和亲情,都不一样。”
“忠于自己的感觉吧。面对你喜欢的女孩子,要勇于追求,不该犹豫。
对喜欢你的女孩子,只能说抱歉,不能迁就。”
‘柏森,为什么你今天要跟我说这些?’
“我们当了六年的好朋友,我不能老看你犹豫不决,拖泥带水。”
‘我会这样吗?’
“你对林明菁就是这样。只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我……’
我答不出话来。
拨开奶油球,倒入咖啡杯中,用汤匙顺时针方向搅动咖啡。
眼睛注视着杯中的漩涡,直到咖啡的颜色由浓转淡。
当我再顺时针轻搅两圈,准备端起杯子时,柏森疑惑地问:
“菜虫,你在做什么?你怎么一直看着咖啡杯内的漩涡呢?”
‘我在………啊?’我不禁低声惊呼。
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竟做出了荃所谓的“思念”动作。
‘可是,我在想谁呢?’我自言自语。
我好像又突然想起了荃。
已经两个月没看到荃,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荃没有我助理室的电话,所以即使这段时间她打电话来,我也不知道。
当天晚上,我打开所有抽屉,仔细翻遍每个角落。
终于找到荃的名片。
可是找到了又如何呢?
我总以为打电话给女孩子,是需要理由和藉口的。
或者说,需要勇气。
我犹豫了两天,又跑到以前的研究室等了两晚电话。
一连四天,荃在脑海里出现的频率愈来愈高,时间愈来愈长。
到了第五天,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中午,我拨了电话给荃。
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记得那时心跳的速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觉得紧张不安和焦虑。
尤其是听到荃的声音后。
‘你好吗?’
“我……”
‘怎么了?’
“没。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打电话都找不到你。”
‘你拿笔出来,我给你新的电话号码。’
“嗯。”
‘你声音好乱喔。’
“胡说。”荃终于笑了,“你才乱呢。”
‘会吗?’
“你平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嗯?’
“你现在的声音,好像是把平常的声音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
‘溶在一块?’
“嗯。我不太会形容那种声音,不过那表示你很紧张。”
‘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待会还有事,先说再见了。”
‘喔?抱歉。’
“没关系的。”
‘那…再见了。’
“嗯。再见。”
挂完电话,我有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好像只知道丢掉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却又忘了那件东西是什么?
可能是因为这次和荃通电话,结束得有点仓促吧。
我在助理室发呆一阵子,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工作,
于是干脆去看场电影,反正是星期天嘛。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其他人都不在。
只好随便包个饭盒,到助理室吃晚饭。
七点左右,我第一次在助理室接到了荃的电话。
“你…你好。”荃的声音很轻。
‘怎么了?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这里人好多,我不太习惯。”
‘你在哪里呢?’
“我在台南火车站的月台上。”
‘什么?你在台南?’
“嗯。中午跟你讲完电话后,我就来台南了。”
‘你现在要坐火车回高雄?’
“嗯。”荃的声音听来还是有些不安。
‘你的声音也跟铃铛的声音溶在一块了喔。’
“别取笑我了。”
‘抱歉。’我笑了笑。
“火车还有十五分钟才会到,在那之前,可以请你陪我说话吗?”
‘不可以。’
“对…对不起。”荃挂上了电话。
我大吃一惊,我是开玩笑的啊。
我在电话旁来回走了三圈,心里开始默唸,从1数到100。
猜测荃应该不会再打来后,我咬咬牙,拿起机车钥匙,冲下楼。
直奔火车站。
学校就在车站隔壁,骑车不用三分钟就可到达。
我将机车停在车站门口,买了张月台票,跑进月台。
到了高雄,出了火车站,我陪着荃等公车。
公车快到时,我问荃:
‘你这次还相不相信我会上车?’
“为什么这么问?”
‘公车行驶时会关上车门,我没办法跳上车的。’
“呵呵,你回去吧。你也累了呢。”
‘我的电话,你多晚都可以打。知道吗?’
“嗯。”
公车靠站,打开车门。
‘我们会再见面的,你放心。’我将荃的手提袋,递给荃。
“嗯。”荃接过手提袋,欠了欠身,行个礼。
‘上车后,别看着我。’
“嗯。你也别往车上看呢。”
‘好。’
荃上了车,在车门边跟我挥挥手,我点点头。
我转身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望。
荃刚好也在座位上偏过头。
互望了几秒,车子动了,荃又笑着挥手。
直到公车走远,我才又走进火车站,回台南。
出了车站,机车不见了,往地上看,一堆白色的粉笔字迹。
在一群号码中,我开始寻找我的车号,好像在看榜单。
嗯,没错,我果然金榜题名了。
考试都没这么厉害,一违规停车就中奖,真是悲哀的世道啊。
拖吊场就在我家巷口对面,这种巧合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我不能在我家附近随便停车。
幸运的是,不必跑很远去领被吊走的车。
拖吊费200元,保管费50元,违规停车罚款600元。
再加上来回车票钱190元,月台票6元,总共1046元。
玩笑果然不能乱开,这个玩笑的价值超过1000元。
后来荃偶尔会打电话来助理室,我会放下手边的事,跟她说说话。
荃不仅文字中没有面具,连声音也是,所以我很容易知道她的心情。
即使她所有的情绪变化,都非常和缓。
就像是水一样,不管是波涛汹涌,或是风平浪静,水温并没有改变。
有时她因写稿而烦闷时,我会说说我当家教和补习班老师时的事。
我的家教学生是两个国一学生,一个戴眼镜,另一个没戴。
第一次上课时,为了测试他们的程度,我问他们:
‘二分之一加上二分之一,等于多少?’
“报告老师,答案是四分之二。”没戴眼镜的学生回答。
在我还来不及惨叫出声时,戴眼镜的学生马上接着说:
“错!四分之二还可以约分,所以答案是二分之一。”
‘你比较厉害喔,’我指着戴眼镜的学生:‘你还知道约分。’
看样子,即使我教得再烂,他们也没什么退步的空间。
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补习班教课很有趣,学生都是为了公家机关招考人员的考试而来。
大部分学生的年纪都比我大,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
第一次去上课时,我穿着牛仔裤和T恤,走上讲台,拿起麦克风。
“喂!少年仔!你混哪里的?站在台上干什么?欠揍吗?”
台下一个30岁左右的人指着我,大声问。
‘我是老师。’我指着我鼻子。
“骗肖咧!你如果是老师,那我就是总统。”
他说完后,台下的学生哄堂大笑。
‘这位好汉,即使你是总统,在这里,你也得乖乖地叫我老师。’
“赞!你这小子带种,叫你老师我认了。”
我的补习班学生大约有两百多人,包罗万象。
有刚毕业的学生;有想换工作的上班族;还有想出来工作的家庭主妇。
有一个妇人还带着她的六岁小女孩一起上课。
他们的目的,只是想追求一份较稳定的公家工作,毕竟景气不好。
学生的素质,或许有优劣;但认真的心情,不分轩轾。
在课堂上,我是老师;
但对于人生的智慧,我则是他们的学生。
虽然有家教和补习班老师这类兼差,但留在学校当研究助理,
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柏森在高雄的工作,好像也不是做得很开心。
子尧兄则是随遇而安,即使工地的事务非常繁重,他总是甘之如饴。
秀枝学姐算是比较稳定,当完了实习老师,会找个正式的教职。
至于明菁,看到她的次数,比以前少了些。
在找不到工作的那一个月内,明菁总会劝我不要心急,要慢慢来。
当我开始做研究助理时,明菁没多说些什么,只是说有工作就好。
因为我和明菁都知道,研究助理这份工作只是暂时,而且也不稳定。
虽然明菁的家在基隆,是雨都,可是她总是为我带来阳光。
那年的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我在客厅碰到明菁。
明菁右手托腮,偏着头,似乎在沈思,或是烦闷。
沈思时,托腮的右手掌施力很轻,所以脸颊比较不会凹陷。
但如果是烦闷,右手掌施力较重,脸颊会深陷。
我猜明菁是属于烦闷。
‘姑姑,好久不见。’我坐了下来,在明菁身旁。
“给我五块钱。”明菁摊开左手手掌。
‘为什么?’
“因为你好久没看到我了呀,所以要给我五块钱。”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
“给-我-五-块-钱-!”
‘你变白烂了。’我笑了起来。
“工作还顺利吗?”明菁坐直身子,问我。
‘嗯,一切都还好。你呢?’
“我还好。只是论文题目,我很伤脑筋。”
‘你论文题目是什么?’
“关于《金瓶梅》的研究。”
‘真的假的?’
“呵呵,假的啦。”明菁笑得很开心。
明菁的笑声虽然轻,却很嘹亮,跟荃明显不同。
我竟然在明菁讲话时,想到了荃,这又让我陷入了一种静止状态。
“过儿,发什么呆?”
‘喔。没事。’我回过神,‘只是觉得你的笑声很好听而已。’
“真的吗?”
‘嗯。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美而不艳,轻而不薄。’
“还有没有?”明菁笑着问。
‘你的笑声可谓极品中的极品。此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说完后,明菁看看我,没有说话。
‘怎么了?’
“过儿,谢谢你。”
‘为什么说谢谢?’
“你知道我心情不好,才会逗我的。”
‘你应该是因为论文而烦恼吧?’
“嗯。”
‘别担心。你看我这么混,还不是照样毕业。’
“谁都不能说你混,即使是你自己,也不可以说。”明菁抬高了语调。
‘为什么?’
“你也是很努力在找工作呀,只是机运不好,没找到合适的而已。”
‘姑姑……’
“过儿,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嗯。’
“你还年轻呀,等景气好一点时,就会有很多工作机会了。”
‘姑姑,谢谢你。’
“不是说谢谢,要说对不起。”
‘为什么?’
“你刚刚竟然说自己混,难道不该道歉?”
‘嗯。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明菁终于把语气放缓。
‘好。’
“不可以再苛责自己了,知道吗?”
‘姑姑,给我一点面子吧。’
“你在说什么?”
‘今天应该是我安慰你,怎么会轮到你鼓励我呢?’
“傻瓜。”明菁敲一下我的头,“吃饭了啦!”
明菁是这样的,即使心情烦闷,也不会把我当垃圾桶。
她始终释放出光与热,试着照耀与温暖我。
明菁,你只知道燃烧自己,以便产生光与热。
但你可曾考虑过,你会不会因为不断地燃烧,而使自己的温度过高呢?
明菁,你也是个压抑的人啊。
新的一年刚来到时,柏森和子尧兄各买了一台个人电脑。
我们三人上网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我和柏森偶尔还会在网路上写小说,当作消遣。
以前我在网路上写的都是一些杂文,没什么特定的主题。
写小说后,竟然开始拥有所谓的“读者”。
偶尔会有人写信告诉我:“祝你的读者像台湾的垃圾一样多。”
明菁会看我写的东西,并鼓励我,有时还会提供一些意见。
她似乎知道,我写小说的目的,只是为生活中的烦闷,寻找一个出口。
但我没有让荃知道,我在网路上写小说的事。
在荃的面前,我不泄露生活中的苦闷与挫折。
在明菁面前,我隐藏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
虽然都是压抑,但压抑的施力方向,并不相同。
我的心里渐渐诞生了一个天平,荃和明菁分居两端。
这个天平一直处于平衡状态,应该说,是我努力让它平衡。
因为无论哪一端突然变重而下沈,我总会想尽办法在另一端加上砝码,
让两端平衡。
我似乎不愿承认,总有一天,天平将会分出轻重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不想面对荃或明菁,到底谁在我心里占较重份量的状况。
这个脆弱的天平,在一个荃来找我的深夜,终于失去平衡的能力。
那天我在助理室待到很晚,凌晨两点左右,荃突然打电话来。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只是想跟你说说话而已。”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还在忙吗?”
‘嗯。不过快结束了。你呢?’
“我又写完一篇小说了呢。”
‘恭喜恭喜。’
“谢谢。”荃笑得很开心。
这次荃特别健谈,讲了很多话。
我很仔细听她说话,忘了时间已经很晚的事实。
‘很晚了喔。’在一个双方都停顿的空档,我看了看表。
“嗯。”
‘我们下次再聊吧。’
“好。”荃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怎么了?还有什么忘了说吗?’
“没。只是突然很想…很想在这时候看到你。”
‘我也是啊。不过已经三点半了喔。’
“真的吗?”
‘是啊。我的手表应该很准,是三点半没错。’
“不。我是说,你真的也想看到我?”
‘嗯。’
“那我去坐车。”
‘啊?太晚了吧?’
“你不想看到我吗?”
‘想归想,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啊。’
“如果时间很晚了,你就不想看到我了吗?”
‘当然不是这样。’
“既然你想看我,我也想看你,”荃笑说:“那我就去坐车了。”
荃挂上了电话。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尤其是我不能离开助理室,只能枯等电话声响起。
这时已经没有火车,荃只能坐那种24小时行驶的客运。
在电话第一声铃响尚未结束之际,我迅速拿起话筒。
“我到了。”
‘你在亮一点的地方等我,千万别乱跑。’
“嗯。”
我又冲下楼骑车,似乎每次将看到荃时,都得像百米赛跑最后的冲刺。
我在荃可能下车的地点绕了一圈,终于在7-11店门口,看到荃。
“你好。”荃笑着行个礼。
‘先上车吧。’我勉强挤个笑容。
回助理室的路上,我并没有说话。
因为我一直思考着该怎样跟荃解释,一个女孩子坐夜车是很危险的事。
‘喝咖啡吗?’一进到助理室,我问荃。
“我不喝咖啡的。”
‘嗯。’于是我只煮一人份的咖啡。
荃静静地看着我磨豆,加水,蒸馏出一杯咖啡。
咖啡煮好后,倒入奶油搅拌时,荃对我的汤匙很有兴趣。
“这根汤匙很长呢。”
‘嗯。用来搅拌跟舀起糖,都很好用。’
荃四处看看,偶尔发问,我一直简短地回答。
‘你……’
“是。”荃停下所有动作,转身面对我,好像在等我下命令。
‘怎么了?’
“没。你说话了,所以我要专心听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坐夜车很危险?’
“对不起。”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做了件很危险的事。’
“对不起。请你别生气。”荃低下头,似乎很委屈。
‘我没生气,只是觉得……’我有点不忍心。
我话还没说完,只见荃低下头,泪水滚滚流出。
‘啊?怎么了?’我措手不及。
“没。”荃停止哭泣,抬起头,擦擦眼泪。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可是你……你好凶呢。”
‘对不起。’我走近荃,低声说:‘我担心你,所以语气重了些。’
“嗯。”荃又低下头。
我不放心地看着荃,也低下头,仔细注视她的眼睛。
“你……你别这样看着我。”
‘嗯?’
“我心跳得好快…好快,别这样…看我。”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声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不知道,它……”荃右手按住左胸,猛喘气:
“它为什么在这时候,跳得这么快。”
‘是因为累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
‘那…怎么会这样呢?’
“请不要问我…”荃抬头看着我,“你愈看我,我心跳得愈快。”
‘为什么呢?’我还是忍不住发问。
‘怎么了?’
“我…我痛…我好痛……我好痛啊!”
荃很用力地说完这句话。
我第一次听到荃用了惊叹号的语气,我不禁惊讶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发觉它也是跳得很快。
只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
曾经听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时,会为她心跳。
从这个角度上说,荃因为心脏的缺陷,容易清楚地知道为谁心跳。
而像我这种正常人,反而很难知道究竟为谁心跳。
“这算不算是,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喜欢……的感觉呢?”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是吧。’
“你又压抑了……”
我再摸了一次心跳,愈跳愈快,我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声。
‘应该…是了吧。’
“嗯?”荃看着我,眼睛因泪光而闪亮着。
接触到荃的视线,我心里一震,微微张开嘴,大口地喘气。
我终于知道,我心中的天平,是向着荃的那一端,倾斜。
天平失去平衡没多久,明菁也从研究所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明菁穿着硕士服,手里捧着三束花,到助理室找我。
“过儿,接住!”明菁摘下方帽,然后将方帽水平射向我。
我略闪身,用右手三根指头夹住。
“好身手。”明菁点头称赞。
‘毕业典礼结束了吗?’
“嗯。”明菁将花束放在桌上,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掏出手帕,擦擦汗:“天气好热哦。”
‘你妈妈没来参加毕业典礼?’
“家里还有事,她先回去了。”
‘喔。’我应了一声。
明菁将硕士服脱下,然后假哭了几声:
“我…我好可怜哦,刚毕业,却没人跟我吃饭。”
‘你的演技还是没改进。’我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要有冷气的店哦。”
‘好。’
“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明菁开始叹气,摇了摇头。
‘又怎么了?’
“虽然可以好好吃顿饭,但吃完饭后,又如何呢?”明菁依旧哀怨。
‘姑姑,你想说什么?’
“不知道人世间有没有一种地方,里面既有冷气又没光线。前面还会有
很大的银幕,然后有很多影像在上面动来动去。”
‘有。我们通常叫它为电影院。’我忍住笑,‘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我就知道,过儿对我最好了。”明菁拍手叫好。
看着明菁开心的模样,想到心中的天平已经倾斜的事实,
我不禁涌上强烈的愧疚感。右肩竟开始隐隐作痛。
明菁,从你的角度来说,对你最好的人,也许是我。
但对我而言,我却未必对你最好。
因为,还有荃啊。
“过儿,怎么了?”
‘姑姑,你还有没有别的优点,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你想干嘛?”
‘我想帮你加上砝码。’
“砝码?”
‘嗯。你这一端的天平,比较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然你吃胖一点吧,看会不会变重。’
“别耍白烂了,吃饭去吧。”
明菁可能是因为终于毕业了,所以那天显得格外兴奋。
可是她笑得愈灿烂,我的右肩抽痛得更厉害。
在电影院时,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只是盯着银幕发愣。
在银幕上移动的,不是电影情节,而是认识明菁四年半以来的点滴。
两个月后,经由老师的介绍,我进入了台南一家工程顾问公司上班。
柏森也辞掉高雄的工作,和我进同一家公司。
子尧兄以不变应万变,而秀枝学姐也已在台南县一所中学教课。
明菁搬离宿舍,住在离我们两条街的小套房。
和秀枝学姐一样,她也是先当实习老师。
我新装了一支电话,在我房内,方便让荃打电话来。
日子久了,柏森和子尧兄好像知道,有个女孩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他们也知道,那不是明菁。
煮咖啡的地点,又从助理室移回家里。
我和柏森几乎每天都会喝咖啡,子尧兄偶尔也会要一杯,
秀枝学姐则不喝。
喝咖啡时,柏森似乎总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最后会以叹口气收场。
新的工作我很快便适应,虽然忙了点,但还算轻松。
过日子的方式,没什么大改变。唯一改变的是,我开始抽菸。
但我始终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第一根菸。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抽菸,我和很多抽菸的人一样,可以给你很多理由。
日子烦闷啦,加班时大家都抽啦,在工地很少不抽的啦,等等。
但我心里知道,那些都是藉口。
我只知道,当右肩因为明菁而疼痛时,我会抽菸。
当心跳因为荃而加速时,我也会抽菸。
我记得明菁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时,惊讶的眼神。
“过儿!”
‘姑姑,我知道。’
“知道还抽!”
‘过阵子,会戒的。’
“戒菸是没有缓冲期的。”明菁蹙起眉头,叹口气:
“不要抽,好吗?”
‘好。’我勉强挤出微笑。
“是不是在烦恼些什么呢?”明菁走近我,轻声问。
明菁,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忍心看到你的眼神吗?
荃第一次看到我抽菸时,除了惊讶,还有慌张。
“可不可以,别抽菸呢?”
‘嗯。’
“抽菸,很不好呢。”
‘嗯。’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知道。’
“你抽菸时的背影,看起来,很寂寞呢。”
荃,你在身旁,我不寂寞的,我只是自责。
我心中的天平,虽然早已失去平衡,但仍旧存在着。
落下的一端,直接压向我左边的心脏。
而扬起的一端,却刺痛我右边的肩膀。
1999年初,我和柏森要到香港出差五天,考察香港捷运的排水系统。
临行前,明菁在我行李箱内塞进一堆药品。
‘那是什么?’
“出门带一点药,比较好。”
‘这已经不是“一点”,而是“很多”了。’
“唉呀,带着就是了。”
‘可是……’我本想再继续说,可是我看到了明菁的眼神。
还有她手指不断轻轻划过的,纠紧的眉。
我想,我最需要的药,是右肩的止痛药。
从香港回来后,接到荃的电话。
“你终于回来了。”
‘你又用“终于”了喔。我才出去五天而已。’
“嗯。”
‘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喔,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
,你就回不来了。”
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
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
也许是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
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
‘嗯。’
“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
‘嗯。’
“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
“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
‘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
‘为什么?’
“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
,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
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
‘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
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
“过儿,你回来了。”
‘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内还坐着七个高中女生,有点惊讶。
“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高喊:“杨过与小龙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唷。”
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强人意。”
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身旁的女孩说。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我耳朵很好喔。’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师心疼了唷。”“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
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身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
“白头誓言需牢记。”
“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调蜜,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
“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
“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
“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
“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
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
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
“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
“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
“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抽……”
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甚至我已经忘记了。
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折腾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
“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
“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写作伙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
“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
‘那为什么哭呢?’
“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
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
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
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喔。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
“后来,我还用画的呢。”
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你…’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
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著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未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
“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
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地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柱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讬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
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
‘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
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
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着“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
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
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
“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
‘只有惊讶吗?’
“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
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
‘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
‘安静?’
“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