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成绩一塌糊涂,再不求上进,干脆给我放牛去!”公交车上,一位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对女儿说。
“好哇,太好了,妈妈,什么时候去?”女儿满脸兴奋的说。
妈妈哭笑不得,她已是中年,大概小时候饱尝了放牛的艰辛和苦恼。可是,对这些远离山野田园,没有玩伴嬉戏,在沉重的课业中喘息的孩子们来说,当一回骑牛的牧童,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体验啊!
牵着牛儿,伴着叮当的牛铃,沐浴着田野的清风,踏朝露而出披晚霞而归,或骑在牛背上,握一支短笛和着林间的鸟鸣吹一段小曲儿,那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许多古人被世事俗务牵累,反而艳羡牧童的自由浪漫,如唐代栖蟾《牧童》诗“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对牧童的向往之情充盈于字里行间。又有唐代吕岩《牧童》诗“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诗中表达了牧童野云一样的闲逸和愉悦。还有清代袁枚的《牧童》诗“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一位顽皮的牧童由诗中向读者走来。在诗人的眼里,牧童就是闲云野鹤,餐风饮露,无拘无束,无欲无求,无忧无虑。牧童成了他们灵魂逃遁后的理想依附,可是,他们毕竟不是牧童,他们只是看到了牧童的快乐,殊不知真正的牧童也是食人间烟火的,除了快乐他们心中也是有烦恼和忧伤的。
七十年代末,我们家和另外两户人家共同分得了一头大水牛,我们家田多,每个月水牛“落户”在我家牛棚的时间有十多天,大人们都很忙,晚辈中我是老大,放牛的任务自然就落到我的头上。春夏之际,正是发困的时节,天蒙蒙亮就被父亲拧着耳朵从床上拖起来,因为牛要吃“露水草”,据说沾着露水的青草最养牛。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连串的呵欠,脑袋里还延续着残梦,迷迷糊糊的从牛栏里解开牛绳,一个顽童的黎明就被这根牛绳牵着走了。水牛硕大的肚子经过了一夜的反刍和消化,已经从背脊两边瘪陷下去,要把它填满鼓胀起来必须寻找青草繁茂的地方,夹在稻田之间的小径、溪沟的边沿、菜园子的四周是最好的放牧之所,那里生长着的芭茅、马鞭草,车前草等柔韧耐嚼的草是牛的最爱。田野里笼罩着一层薄雾,露珠纷纷从脚下滚落,清晨的牛儿温顺老实,它鼓着一对棉桃一样大的牛眼,伸出宽大的猪肝色的舌头,勤奋的卷起一丛青草送进嘴里,一排整齐的门牙“咔嚓”一声将草拦腰斩断,随便在嘴里打个滚就咕噜一声咽进了肚子里,留着回棚后反刍,脖子上的铃铛随着“咔嚓咔嚓”的吃草声叮叮当当的摇着,清脆的铜铃声撒满一条条田间小路。有时牛儿也并不老实,他会趁你松绳走神的时候,迅速的撩几口田边的稻子或菜园里的豆苗。有时牛儿会突然停止咀嚼,抬起脑袋,晃动一下弯弯的角,颤动一下竖起的耳朵,打一个响鼻,然后雕塑一样凝神而立。它是在静听山谷鸟语或是流水淙淙,或是远处同伴晃动的铃声?是在凝视那冲破云雾的朝阳或是山尖上的那棵松树?不得而知,直到狠狠的拽一下牛绳它才回过神来。穿过几道田畴,走过几条小溪,一直到太阳升起一树多高,露水打湿了裤脚,水牛那大肚子才被青草填满。回家拴好牛,匆匆扒一碗饭,拧起书包向村里的小学堂飞奔而去。每个学期值日薄上迟到栏里我的名字总是出现得最多的。
放学后,牛依然等候在栏里,但傍晚放牛要比清晨轻松快乐。邀几个小牛倌,将各自家牛一起驱赶到远离稻田的山坡上或小河滩上,让牛结伴撒欢吃草。我们则一边侧耳聆听着牛铃声,以辨别牛的方向和远近,牛铃是一根拉长的牛绳,一边谈笑游戏,下水捉鱼虾,上树摘野果,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时才收牛回家。大多数时候,牛们能循规蹈矩,可也会演出一些惊险的花絮。有时吃饱了便会撒蹄狂奔,让你不得停歇,有时它们潜进水塘里,让水堵住铃铛,找得我们晕头转向。
有一次,我家的大牯牛和邻村的一头大牯牛牛脾气大发,山坡上顶了起来,它们红着眼睛,用尖尖的牛角相互剜着,抵触着,碰撞着,坚硬的牛角发出咚咚的闷响,脑门上都血蹭出来了,牛蹄乱踏,山坡上尘土飞扬。小牛倌们慌了神,用树枝抽,拿土块砸,可两头蛮牛的头就像长到一块似的,谁也不不肯松懈,有个小子还被牛蹄踢中了屁股,重重的摔一跤,不是跑得快恐怕要献身牛蹄了。后来大人们被叫来了,还是村东的谢老爹有经验,他抱来一捆干草,一把火点在斗牛中间,两头犟牛才愤然罢战。
还有一次,我正与伙伴们玩得正欢,我家的牛儿却狡猾的脱离牛群,潜进一块黄豆地里,两块黄豆苗被它啃了个精光。收牛时,我找不到牛,万分焦急,牛却被湾里的廖家二姑牵到了母亲面前,二姑本来与我家不合,这回竟被她“牛”赃俱获,害得要强的母亲连声道歉,答应秋后赔她二十斤黄豆,她才善罢甘休。
农忙时节,牛儿是没有这样悠闲自在的,养牛百日耕耙在一时,从早到晚,一头牛儿要在几家的田里奔忙,割牛草是解决牛肚子问题的唯一途径,割牛草的活并不比放牛轻松。因养牛的多,鲜草被割得所剩不多了,背着笆篓,握着镰刀,爬坡下岭,四处寻找,个把钟头才能割一篓,然后倒在树荫下待牛歇息时吃,有时一天要割四五篓。冬天,牛儿并不冬眠,虽然不用放牧割草,吃喝拉撒一样也不能含糊,每天要上三次干稻草,早、中、晚要牵着它到塘边放风,喝水、拉屎、拉尿。
蓑衣是穿过的,斜风细雨的日子,挽着裤腿,小脑袋扣一顶大斗笠,瘦小的身子披着一件毛茸茸的棕榈蓑衣,披甲的将军一样率牛儿在风雨中的田野里穿行。短笛是没有的,现实的乡村好像找不到那样浪漫的乐器,即便是有恐怕也没有那份吹曲儿的闲情逸致。骑牛的兴致倒是有的,暮归时分,牛倌们爬上牛背,沿着村路,让牛儿驮着走向炊烟袅袅的家。只是我家的大牯牛性子烈,爬上它的背,它就抖个不停,摔了几次后只好作罢。一年四节伺候好一头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根牛绳一份责任,作为一个顽皮的孩子,自由是他最大的快乐,被牛绳拴住的日子快乐是大打了折扣的。
如今,耕地耙田已经不再依赖牛力,耕田、整田的机械已经普遍使用于乡村,只有一些怀旧的老人家里还饲养着耕牛,每次回老家都见村里牛在急剧减少,前不久回村,三十多户的村子里只剩梅家老爹家一头大水牛了。如果不是块头太大,相信牛儿早已成为城里人饲养的宠物了。忍辱负重,任劳任怨,为中华民族几千年农耕生活流汗流血,为现代丰富的物资文明扎下坚实根基的黄牛水牛们,如今已被乡村田园无情的抛弃了。孩子们即使有一腔当牧童的热情,也无牛可牧了,许许多多浪漫的事情都只活在记忆里,套用一句古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牧童的艰辛保存在当年牧童们的回忆里,牧童的欢愉回响在古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