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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华旧梦,意映三郎

  ——皮影、古埙、五毒被褥、香囊、剪纸、中国结、肚兜、刺绣、玉镯、腰佩、绣鞋、桃梳,藏了多少女人的故事。男人取悦女人的芳心,一曲埙半盏茶,几具皮影半缕发,剩下的便都是女人的闺中风情了。

  

  林长民在《妻子》一文中说:意映卿卿,巾短情长。止于方寸的巾纳不完长长短短的情。我有同感,却不是把巾让另一个他紧握,而是偶得天间邂逅的那三片云彩,掠际心头,只以简单篇幅划过纸张。

  

  我只是将大脑暗房里刚刚摄取的几帧图片,经过调兑药剂,曝光,显影,定影,冲洗出一张张黑白影调的照片。在文字里看得见香草鲜花树影,浅斟低吟,激荡如潮,我不奢望读懂他们,仅盼你能读懂我在文字之间,沁溢的素心长情。

  

  坐公交车去西影路上课,知道有长长的一段路程,便从包里拿出叶细细的《西安有礼》。我看书总是“目的性”很强,读喜欢的作家的书,看近期困惑的相关资料,照着早已拟定好的目录一本本借来读。恰好这本书既是仰慕的作家所写,又解决了我对生长于斯的西安不甚了解的困顿。我有些惭愧,一个久居西安的女子对古长安的情结远远浓于生长扎根于此二十余年的我。

  

  公交车的随后一排座位就像动物的尾巴,游来尾去,即便不晕车的人也会有作呕的不适。我轻合上书,贴住椅背斜眯了眼。一声轻问打断了我,温良如玉,细细轻探。

  

  “可以看一下你的书吗?”抬眼,与轻柔细语相衬的是一张巧克力色的蜜合皮肤,挂有清凉眸子的男生。我递予他,不晓得拒绝的姿态,他的期许我恐怕除了迎合没有别的表情了。

  

  他翻阅的那本书,是与我此行有密切联系的。我去上培训课,心里久久挂念着皮影、剪纸、泥叫叫、仿唐三彩、碑石拓本、情人香囊……我不是没有见过书里的工艺品,然而依旧心潮澎湃,甚至涌出想法去城墙根下刨出一幅幅,一个个千年之前的旧梦。

  

  是的,我闭着眼,将穿越数百年,和古长安对话。这种激动从未因为毗邻而有丝毫的减弱。

  

  “你从外省来的?”不,我不是,我听得到他言语里的惊诧,大概只有外地游客对目的胜地有诸此兴趣,查看当地的特色工艺品了。

  

  “我是关中人。”有些局促的地笑,不想这不言自知的笑打开了话语的匣。

  

  男孩与我谈了很多,无外乎从手中这本书谈起。从草编风铃、斗蛐蛐,木版年画、皮影戏、社火表演谈到西洽会、文化展、世博会、侃侃而谈,你说我应,甚为融洽。一个小时的路途在童年的回忆里打了个滚儿,走马观花却洋洋得意。因为眼前的男孩,是和我一样偏爱民间的特色文化,且童心未泯,晒各自的“童年”。

  

  我跟男孩说我得下车了,他和我说再见。我挎上背包满意地下车,来不及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呼唤,我欲迟疑,那张挂着噙着眼泪的亮眸子凑近了些。

  

  “我忘了,其实我也是在这里下车。”我看看他,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可爱的男孩,和我一起续接下一趟公交。

  

  我到了上课的地点,和他真正说再见。他告诉我他的名字,云海晴天里涛遇一朵浪花。是哪里的呢,在我启程千年古梦的路口,有个人为我鸣响回溯前朝旧事的前奏曲。

  

  上完整整一天半的课程,来不及吃午餐,将自己塞入开往南门的公交车,去赴一场未谋面的约会,我和他约在书院门。我所期待的他,伫在门口,笑语盈盈,顶着瓦白青黛,翎屋木檐,亭楣之角,宽宏姿势。湛蓝的底子露出来惯有的谦恭温和迎接我。我该如何回应他的温厚,捋一捋长发,抿小口唇,盈盈走上,梦一回真正的浮华旧事。

  

  《大明宫词》的场景,原本就是一场洗尽铅华、浮掠尘世的具具皮影,上演着一幕幕旧剧。华艳之极的皮影,似逝去的灵魂,前世今生,化作皮影,喋喋不休扯着未尽的恩怨情份。

  

  叶细细说,埙是半缕秀色的发,源于网上的一首诗:埙是恋恋古风中,半缕半缕半缕锈色的发。因为绣,所以大抵棕红透亮,可是如今西安市内出售的埙几乎都为棕黑色,难见到半缕锈色的埙了,走了一圈,都未找到。我问了卖埙师傅,才知那种土窑烧制的埙现在很少批量出售了,所以市面上的棕黑埙都是直接上釉的。我感叹不过几年光景,美人的锈色发就已成为历史,难觅真貌。

  

  不过有一则关于埙的传说,我自书上看来,寻锈色之埙去,便遇见他。

  

  几千年前,有个极爱吹埙的男子。在深府宅院,一个叫黄河,温柔貌美的千金小姐待字闺中。女子到了出嫁的年纪,上门求亲的王公贵族自是络绎不绝,然而都屡屡遭拒。一日女子偶闻宅院外一阵悠扬淳厚的埙声,深深打动,自此每日翘首以待,伫立听埙。

  

  不想男子自从在窗外看见女子的芳容,痴心作犯,深为迷恋。黄河的父亲见女儿这般状况,便唤来男子,一见他如此清贫,相貌平平,便遣他出门。男子自知与女子缘尽,含恨而死。

  

  男子的尸体被狼叼走,一颗红心却滞留不死,红心又变成宝石,被一巧匠捡去制成酒杯。于是每逢斟酒,杯内便会隐现出一个青年深情吹埙的画面。奇妙的酒杯的消息传到皇上耳里,皇上下令收予宝杯。皇上身边自不缺奇珍异宝,把玩时日便信手赐给臣子,恰巧赐予之人正是黄河之父。他把宝杯拿回家中,给女儿赏玩。女子无意中发现杯中浮现的人正是朝思暮想的人。女子眼泪轰然落下,黄河的泪浸入不死之心,顷刻杯毁心死。

  

  于是,这则埙的传说衍生了一句话:不见黄河心不死。

  

  皮影、古埙、五毒被褥、香囊、剪纸、中国结、肚兜、刺绣、玉镯、腰佩、绣鞋、桃梳,藏了多少女人的故事。男人取悦女人的芳心,一曲埙半盏茶,几具皮影半缕发,剩下的便都是女人的闺中风情了。

  

  我掠过一个想法,这几千年后的俗世红尘中有哪个女子为他的埙而动容,尚在古旧年代想必人人倾倒,可是如今有几人沉醉于埙声之下呢?

  

  往古巷深处探寻,是被一阵埙声吸引。琳琅满目的街市古玩,并没有商家老板的高声叫卖,也少有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所能听到的皆是出口行文美亦如诗的“介绍”和顾客的“惊叹”。我想那埙声定是这书院门的主旋律,漩进悠扬、清雅、温婉、厚实,所不能自已的一种节奏融入古朴的巷子。旧时、秦人、轶事、炊烟,让人不得不向桃花源处靠拢。

  

  那吹埙的确是一名男子,面目墩善,他未着衫,不着褂,只有普通的棉布衬衣一件。麻布粗裤一条。厚实十指,余音袅袅,绵长婉转便从指尖流泻,轻叩人心。

  

  一曲终闭,再启一乐,无论是流行歌曲还是古典乐章,他都能娴熟的将音符吹入八个空内,指尖轻弄,捂热松开,也不知那音符在手掌大小的埙内如何大珠小珠地欢快碰撞,从被他摩挲温热的孔内涓涓流出,遇见行人的耳朵阻挡,乐花四溅。因为听的人出神,埙声在山涧草木中流窜,激荡谷底。

  

  但见往来络绎的男女停下脚步,驻足细听美妙的声音。也有一两对情侣,爱恋的目光包裹住古埙,左看看,右瞅瞅,嘴巴贴近呼出一阵杂乱嘘声。到底是初出茅庐,那小小的古埙可不是容易掌控的。要想吹出音符来,还得看看卖埙师傅如何授艺。

  

  他停下手里的乐曲,接过女孩子挑中的一款素色细线勾勒的人面鱼古埙,嘴唇翕合,微微聚拢,手指极有弹性地轻触微碰,余音绕梁之声随之响起。女孩子更觉得古埙神奇了,照着师傅的动作,听他指、唇、气的精细指点。不想“噗嗤”一声,女孩子憋红了脸也没吹出像样的埙声。看来,不是埙自传美声,是那吹埙的人功底深厚,非同一般。

  

  我禁不住手心痒痒,也相中了一款赭色的古埙,并不试吹,只问他能否讲几个与埙有关的故事。他一低头,一抬头,沉着气说,

  

  “现在的你和埙不就是故事吗?”我笑了,他倒是很狡黠呢。我回应他,“那您和古埙就是传奇了。”

  

  “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故事,我和它呆的久了,每天刻在埙上的花鸟虫鱼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

  

  关于埙,值得一提的是陕西的文豪大家贾平凹先生与埙的情结。但凡看过贾先生的《废都》便知道《废都》中的埙就是西安的古埙,只要来西安的人,都会有幸看见沉淀着沧桑文化的埙。可能与西安的灵气总透些神秘有关吧,据说,贾先生写作,有奇怪的嗜好,写小说时穿一双胶鞋直至写完脱掉,或者脖子上挂只佛像,他给家里的树墩起名“狐狸”。可见西安的名人也会有地域的宿命和寄托,林林总总的情愫,始于脚下的土地。

  

  除了埙,还有一种音乐自成一派且无需乐器,仅凭一口便能唤起磅礴的音律。啸——一种自然口成的“丝竹之音”,魏晋文人的啸便是此中代表。正始文人中“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尤为擅长啸。一日阮籍前去拜访当时的一位文人孙登,结果谈及其他无味,惟对啸兴趣极甚。阮籍下山至中途,孙登以啸回应阮籍,阮籍顿时大为喜悦,随之附和。二人成为赋啸知音。

  

  如今魏晋时期的“啸”早已失传,阮籍觅得知音的欣喜只能浮空想象。幸好有埙,有钟,有城墙,有终南,千年古都,走进去,围城里是一片前朝繁华,流水古事。

  

  告别他,也就梦圆了古埙之梦。

  

  也不知自己转了多久,总之一条街走完,猛然警觉午饭都没吃,一抬手,已是下午三点多。在小吃摊上,买了份凉皮,香气四溢,红油辣椒引人食欲。热腾腾的炒凉粉,冰冰凉的米皮,咬一口汁味香醇的腊汁肉夹馍真是好吃到骨头里啦。可惜我的肚子盛不下这么多美味,买了一根草莓款的冰糖葫芦,算是饭后的甜点,大有餐后重阵旗鼓之势。

  

  终于赶在五点之前将所列计划的战利品收入囊中,喜滋滋数着香包的个数,帮身边的情侣朋友买一对好福气的双鱼香囊,再送给从外地来的老师一只香草味的绣花香袋,驱邪保平安,健康永幸福,都是人们美好的祝福和心愿。再瞧一瞧苏东坡的拓本,还不忘向老板多要了两个便利袋将一包战利品包裹严实,生怕弄坏了丁点。我可是宁愿自己挤在公交车里像个沙丁鱼,也不愿亲爱的他们受一点委屈。

  

  出书院门左拐至地下通道,想要到对面搭车。刚入通道口,耳朵即被一把嗓音俘虏。明明是一首很熟的歌,却被他的嗓子摇曳的似要重生,明明歌词曲调算是励志,到了他的嘴边,有山洪爆发的阴郁和哀凉。他绝不算是一个洒脱不羁的流浪歌手,否则他的歌声里为何有伤痛的嘶吼。我被他的吉他和歌声震撼。

  

  一步步走近,看清了他的面容和姿态。席地而坐,背靠墙脚,交叉着双腿承载着木吉他。他的装束是规整的那种,白T恤,褐色衬衣,水洗牛仔,白球鞋。我走的极慢,一点点打量他,和他同样仔细,他在唱,我在听。周围的行人来往交织,间或几个人将纸币轻放在他面前的吉他盒里。我突然想起靡俗的韩剧里也有一幕街头弹唱的镜头,同样的动情和深沉,所不同的是韩剧里的男主角为的是向女主角示爱,而现实里地下通道的男主角,是为了卖艺求生。

  

  心骤然瓦凉,我弯下腰,向他的盒内搁置一张纸币,眼神草草撇过,没有做多余的停留,便起身离开。我的目光不能烙他的眼里,我驻足的姿势不能让他发现,我宁愿像一个匆匆过客划过他的身旁,只在心里印下一个苍白皮肤、落寞表情的流浪歌手。我想我只有当一个转瞬即逝的过客,才可能给予他最大的自尊和关怀。他给每一个投钱的行人轻轻点头以示感谢,我亦不例外。走了好远,我忍不住回头,他依然动情演绎,大概是余光掠过,知道我在注视他,斜一斜头,对我微微笑。我发现,那一束目光,那一张面庞,在古时,应是一张王子贵族的容颜吧!

  

  很久之前,有王子和玉镯的故事。

  

  有一位龙宫的王子,因为好奇人间的繁华景象,私逃出宫,化作美男子。王子每天游戏人间,惊奇打探着人间的一切,终有一日,看尽浮华,悻悻欲走,却不想偶遇林间院落的一名女子。王子凡心嗫嚅,蠢蠢欲动,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小户女子

  

  王子借机与女子相识,他的儒雅和气质拨动了女子的心事。他们在桃花纷飞的时候相爱了。可是,没过多久,龙宫召唤王子回去,王子悲痛万分,不知如何抉择,泪流满面与女子别离,女子每日盼望情郎归来。王子没有回去,他笃定一生也离不开女子,又无颜回去做他的王子。他将自己变成一只晶莹温润的玉镯,呵护在女子皓腕间,从此不离不弃。

  

  我的手提袋里有一只玉镯和一只玉佛,不是真正的美玉,我的钱袋让美玉委屈,竟购不回一小块“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无瑕美玉。是的,哪怕一小块都承担不起。于是,我只能买貌似蓝田玉的粗劣质的玉石,那朱红镯、祖母绿、翡翠扣、孔雀石、鬼脸腰佩、清凉玉枕、玉佛观音,我只能远远地长久欣赏,无法即刻拥有。此刻,能够在廉价的小摊小店购得一块像模像样的玉石,满足我对玉的痴迷和喜爱,已经慰藉我心了。

  

  那弹吉他的男孩,是一块未雕琢的玉吧,他应该是在等待,在泥土之间,岩石缝隙静默等待挖掘者的开采。即便周身被污点杂志包裹又如何,他是一块玉,他有玉的成分,只要他中心那一点石真正的美玉,色泽清亮,冰润细腻,你又怎么能说,他不是一块真正的玉呢?

  

  所以,我回过头,大步流星的向前走。至少从男孩整洁的面容,从他高亢的嗓音,从他不济的生活却依然唱歌的情形中可以看出,尽管生活与梦背离,可是,骄傲地活下去,在这古都长安,就有生机。

  

  我走出梦的出口,关好大门,惺忪睡眼,微笑挂痕,不枉这一遭繁华旧梦。

  

  20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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