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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人的文化缘分

  文革后期,三伯父走进了S城的一所铁路中学,成为“半个文人”。

  

  文人生涯是伯父一段岁月磨蚀了的记忆。当漫长的雨季过去后,我挥之不去的是对伯父那被雨淋湿的怀念。

  

  “半个文人”是对伯父客观的评价,一个粗人在文化圈里领导一群满脑子学问的知识分子,我的伯父也算无愧“半个文人”的封号。我的伯父读书不多,受苦不少。解放前,年轻力大,为了活命逃荒来到S城,凭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说话如同吵架一般的一股火爆脾气,在S城的火车站当上了装卸工。从中原逃荒来的一个农民,没有能改掉说话声调高,嗓门粗,能吃苦的形象,说到底是一个典型的大老粗。其实除去他那段走进文化圈的生活之外,伯父文人根本不搭边。

  

  现实生活有时更像是一场游戏,人生跟我伯父开了一个大玩笑,在那场政治灾难中,在60年代末期,只有扫盲班速成经历的文化,伯父也成了粗通文墨的文人,作为工宣队的代表被委派到S城火车站铁中,成为文化圈中的领导者,开始了他半个文人的生涯。

  

  走进文化圈是一个历史的错误,也是一个时代跑道上的弯道。走进中学,伯父不可能圆一个粗人的文化梦。工宣队的主要任务不是抓教学质量,而是政治运动方向的把握,具体要做的是学工、学农、反击右倾翻案……

  

  在那段日子里,伯父的脸上找不到星点风光,额头上的皱纹反倒加深了,不知是痛苦思考留下的痕迹,还是艰难心境在脸上的写照。伯父自幼饱尝了没有文化的苦,凭借力气吃饭他感到满足,大老粗的称号还曾让他引以为荣过。

  

  伯父人没有文化,人粗心更粗,粗人也有福分。

  

  在中原老家,伯父的第一房媳妇是个文化人,出身在书香门第,是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过门后,整日也和妯娌们在家纺线,纺线的时间里也忘不了抽空读书,拿本书放在怀里,一边纺线,一边读书,做饭、针线三娘样样都精通。伯父是个粗人,书读不多,立志在秦地S城干出点名堂,接三娘进城。

  

  一年里伯父也要有几封书信回家来。邮差把信送到家,爷爷总是打开先读一遍。长者先读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爷爷读完信,故意把放进上房屋的八仙桌的抽屉里,转身离开。三娘等没有人看见时,偷偷跑进房间,拿出信来再读一遍。感受身在他乡的人对她的思念,也把对他的想念挂在心里。

  

  有文化的三娘,清晨在院子里刷牙,遭来妯娌们的白眼,“大清早什么也没有吃,刷什么呢,穷讲究,怕是想那种事了吧。”伯父没在家,几个妯娌碰在起就会嬉笑一番,把文化人的三娘刷牙的小事和那种“活塞”运动的事联想在一起。

  

  一次,给爷爷过生日时,大伯到集上买了只公鸡,怎么做就是女人的事,女人不能和男人同桌吃饭。等男人吃饱离开桌子,女人才能吃。鸡块炖好了,二娘胆小,怕事,又想吃;男人吃,女人做,等上桌后,女人捞不到吃。二娘对大娘说:“上桌鸡块就没了,你去厨房夹两块来,咱也尝尝。”大娘溜进厨房,揭开锅盖,夹出两块最大的,返身一阵风,躲进二娘的房间。叫人扫兴的是,一块是鸡头,一块是鸡屁股。气得二娘张大嘴,低声骂:瞎窟窿眼,你真会夹!骂完自己又笑出了声。出门时两人说定,谁也不能告诉自己男人知道。在西屋里纺线、读书的三娘看得清,听得明,想笑又不能笑,偷好吃的都学不会。

  

  几年后,伯父把三娘接到了S城。

  

  再后来,伯父在一次押运货物的路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半年多无踪无影,和家里人失去了联系。

  

  三娘在家里缺粮,没钱,写信给家里,想是伯父押运中转弯回家了。家里回信人也没在家,知道伯父没有在家,三娘也开始胡思乱想,怕是凶多吉少,怕是人已死在他乡了,就断了念头。伯父从真实的生活中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三娘离家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文化人的三娘,带着对自己“粗”男人的怀念,离开了家,走她后来的人生路程。伯父很粗但不俗。那是生活的那个时代把三娘弄丢了。

  

  半年多后,伯父逃回家来,家里空了,三娘没了,屋里满地是厚厚的灰尘。

  

  后来听说,三娘又嫁人了,有了一群儿女,生活很幸福。这段文字算是给三娘一个甜甜的祝愿吧。

  

  随风而逝的故事,也许只能是社会里的普通符号,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剪影。扎小辨的小姑娘,成了伯父的新娘,最终还是粗人配文化人不对称婚姻,让三娘的“任期”进行到一个很短的时间段上停住,成了别人家孩子的亲娘。历史就是历史,昨天,今天,明天要是能重叠在一起,生活就会永远失去光彩。

  

  漂亮,有文化的三娘和这个家从此断了姻缘。伯父在秦地找遍他能去的角落,苦寻三年,脚印踏遍了秦地的每寸地表,还是没有人影。文化革命后期,社会调查时才知道,三娘成为了一个大人物,并且有了一个大家庭,生活还算顺利。那时伯父恨自己,没有文化他无法留住有文化的女人,造成了妻离家散的结果。

  

  而今,看到后辈们在学校却不好好读书,他心中苦恼、积怨,难以言表的苦楚。曾无数次,上课铃响过后,还有些学生恋在乒乓球台、篮球场上,不思回课堂。伯父一声断喝,孩子们一溜烟似地跑进教室。有时,伯父会悄悄走进教室,冷不丁站在学生的身后,伯父心中多么希望将一棵嫩草带进旺盛的春季,让他们能茁壮成长,将来能成为社会的栋梁才;有时,上课后伯父进门,站在讲台上,先讲上一段开场白,讲形势,谈理论,最后忘不了要说,一定要学好“说”学。伯父不准确的发音把数学讲成了地方语言。

  

  在校园里,为了督促孩子们能多学点文化,伯父头上戴着秸秆编织的草帽,微微驼背,外八脚,走路略显跛脚的身影整天在校园内巡视,蹲守墙根,阻止个别调皮的孩子跳墙出去玩耍,孩子们背地里偷偷喊他“业余警察”。

  

  在那段半个文人的生活中,伯父有了业余爱好,喜欢到河边钓鱼。当时我不懂伯父忽然间,怎么会迷恋钓鱼的事,在阳光下,微风中,他伫立在河边,眼盯着鱼漂,心里也不知在想着什么,静静地享受垂钓的乐趣。今天方真正领悟出来,他有满腔苦恼,更有一腔积怨,借东去的渭河能随河水流淌,心情能得以排解。那时没有鱼塘,在河里钓鱼又不懂得钓鱼技艺,鱼杆也是几节竹竿连接而成,也是伯父自己动手做的,而且还缝制一个精致的“外套”。每次出行,骑上铃铛不响车架乱响自行车,带上干粮、咸菜、白开水。每次总是迎着朝阳去,披着晚霞归。当他站在河边,超凡脱俗般悠然,俨然丢下了半个文人的架子,在头上那顶秸秆编织草帽下,我看到大老粗最真实的脸,是还原为我的伯父

  

  伯父在河边钓鱼,我在岸边的树下看书。伯父带的干粮,水,咸菜都让我给吃了。伯父吃饱肚子去,饿着肚子回,对我格外偏爱,后来才知道心里想过继我成为亲儿子。

  

  伯父钓鱼是门外汉,在河里他钓不上大鱼,钓上的小鱼又看不上,把小鱼“丢”回到河里,看它摆尾畅游而去,所以伯父钓鱼都是来回一般沉,而他总又乐此不疲。

  

  后来工宣队撤离,伯父也离开了那所学校,结束了半个文人的生活,回到了他熟悉、热爱的装卸工岗位。

  

  临终伯父走得很仓促,脑血管破裂,摔倒在装卸台上,在倒地之前扛起最后一个大包。送到医院急救,一句话没留走了。假如他三十年地下有知,定会深思那段半个文人的生活,定会把在河边钓鱼时想说的话变成文字留给后人们怀念。

  

  伯父人心很粗,他对我的影响很深、很真,他今天还依旧活在我的心里。

  

  2008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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