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王国维论到文学意境时,标举“无我之境”,并进一步拈出“隔”与“不隔”一对概念,认为在文学境界中作到“不隔”就是最高层次,隔则落了第二义。生活和文学有异,也许“隔”更胜一筹,人事一旦斩钉截铁一样的明晰,便少了许多意味,雾里看花,亦真亦幻,别有一番韵味,美”,“隔”!
每个人都有美好的记忆,有些记忆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隔”,隔着一大片日子,隔着一段沧桑,所以更能触绪感怀,让人一再沉溺其间,得以保全真善美,而一旦试图涉足此间,一经现实沾染,便若长沙马王堆的文物一出土就要失色。
因此,许多洞悉此理的人往往将回忆密封在岁月的真空玻璃瓶里,不开启,而记忆却历久弥香,这类人不在少数,天才诗人李白就是。在优美的诗歌中,他反复咏诵自己的故乡,思念如水,弥漫每一个月圆之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千百年来缓解着人们的乡愁,而他自己,这个挚爱故乡的游子却一出故园无归时,不是不能回,而是不愿回,宁可在他乡醉到,也许是因为担心,当年的故乡经不起物事皆非的摧残,早已面目全非了。
台湾的李敖无人不晓,早年在故都北平过了一段终生不忘的好时光,功成名就,政治环境宽松后,完全可以早日重返故都,但是也没有。李白不回乡的原因自己没有说,现代的李敖却说了,他告诉媒体“旧梦是不能够重温的”,他怕破坏梦境。这个终日在文字沙场上征战的叛逆者,再一次用他的行为对游子归故传统作了背叛。
但更多人不满足于回忆和想象,他们需要一幕真实来慰藉思念,有时候连才智过人的伟大人物也未能例外。
歌德晚年住在德意志魏玛公国,在写他的鸿篇巨制《浮士德》,有一天,少年时代的事情让他情不自禁起来,他又想起了他的初恋情人,也就是风靡一时《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绿蒂”的原型,还记得她撒娇的可爱模样。于是歌德千方百计去寻找“绿蒂”,多想再见见那个漂亮的令人心动的小姑娘啊!终于,度日如年的煎熬过去了,她来了。一位满头白发,步履踉跄的老太太走了过来,美丽的绿蒂早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奶奶,体态臃肿,牙齿保不住风了,一见面,两人都怔住了。歌德心中的风光旖旎烟消云散,从此那个漂亮可爱“绿蒂”再不让他魂牵梦萦,在“绿蒂”心中只怕也一样,她当年英俊风流的小歌德已经是一个糟老头了。
当我的好友小孟提出要和他初恋情人相聚的时候,我泼了他一瓢冷水,然而老歌德的后悔没有给他丝毫的动摇,已往的温馨和浪漫有太大的召唤力,小孟心情很迫切,时间已经定好,并且拉上了我。
她温柔美丽(和所有男人回忆中的初恋情人一样),长一对酒窝,因此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大而明亮,还有一根黑亮的发辫,讲话语气温和,小孟不顾逻辑的这样描述过很多遍。他还不厌其烦的跟我讲当年的浪漫,其实无非是眉目传情,夹纸条,河边相会等等。一切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仪,小孟招认连手都未曾牵过,一切都那么纯。这些年来,小孟一直牵挂着她,却未能谋面,十分遗憾。
在路上,小孟十分激动兴奋,我自然也不扫他兴,唯唯诺诺。快到约定见面的地点,他更是神情紧张,连呼吸频率也大大降低。车到了,小孟坐在车里不肯下车,说要先见她才肯下车。然而那个漂亮的姑娘一直没有出现。我想到《诗经》里有诗云:“爱而不见,搔首”正是孟现在急不可耐的模样,时间分分秒秒地走过,每走一步就增加一分期盼一分焦虑。还是没有出现,打电话吧!拨通手机号码,竟然回答说早到了,正等着心急呢!哪里呢?孟的脖子快速而灵活的转动,整个周围没有一个留长辫子身材窈窕的女性。
“是不是她?”我犹豫地指给小孟看,离车前不到二十米处一位中年女性。脸庞黝黑,身体结实粗壮。她其实在前方已晃悠了许久,小盟还责怪她碍眼呢?此刻,她正将手机放在耳畔,左顾右盼。当小孟告诉她,他在车上时,前方那位女士果然将目光投向了我们的车辆。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小孟的失落,“以前不是这样的,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反复的几句后,小孟回家的路上一路沉默。二十年的期盼,两千里路的奔波,一次重逢击碎了所有的美好,放逐了全部的甜蜜。“沈园非复旧池台”何况于人?从此,关于那段初恋,小孟绝口不提。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读者读到一些华美的文辞常常把作者也类推为翩翩少年或倾国倾城的美女,于是心生爱慕,要求一见,最终见着了却亲手掐灭了热情的火焰。诗美人不美比比皆是,唐朝李贺诗可谓瑰丽,可人呢,史书记载他奇丑,普希金乃俄罗斯一代诗人,然而却自惭于陋容。钱钟书先生就曾经幽默的说“觉得鸡蛋好吃有何必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是啊!万一那母鸡羽毛不美,甚或瞎眼跛腿,到见面时,情何以堪?
网络交友成为时下热门,在虚拟空间里神交,少了许多拘束,真是一大乐事。久而久之,许多网有就强烈的希望能一识庐山真面目。尤其是异性,挡不住思念和好奇,千里迢迢奔波只求一见,原本以为是金风玉露相逢,结果却尴尬收场,不欢/而散,之前的好感也大打折扣,有时甚至荡然无存。
无论是对故乡的眷恋,对初恋的念念不忘,还是读者对作者的仰慕,以及网友之间的相互吸引。之所以美丽,动人心魄,是因为有了意念的美化。故乡也许贫穷,初恋也许受过伤,作者也许老朽,网络更是容易滋生欺骗。然而,经过想象的加工,情绪的催化,如此种种,才不被考虑或者忽略不计。要美好长驻心间,思念就是保鲜膜,一朝刻意寻求和触摸,美好常常只会速朽,因此曰:相见不如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