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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生活

  我家的弄船史可以上溯到上世纪40年代。大运河支流里拉纤绳小麦一样青涩的后生,我的外公在60多载潮汐风霜里伟岸成一株坚如磐石,风雨不倒的大树。这其中,纤绳船,挂桨,舱机……父子,兄妹,妯娌,连襟……结出了一个个石榴般饱满的人生,开成了一片枝繁叶茂的“船家族”。

  

  烈日,晚风,矿场上的风沙,很轻易地就给船家烙上了鲜明的烙印。黑红的皮肤,粗壮的胳臂,眼神仿佛一束打开的光线,在漆黑的夜里雷达一样捕捉到前面几十米以外的船只,鱼网标志牌,甚至极微小的白点。真正大自然养育的庄稼总是那么壮实。外公70多岁的人两袋百多斤的水泥一抗就走。不象我们现在被电子产品,四个轮胎弄得高度近视,身子骨软得像面条。弄船的女人们,头上扎一个花巾(为了避免风沙把头发弄脏),裤管卷到膝盖上。撑一支竹篙,英姿飒爽地站在船头上,是夕阳里娇人挺拔的红高粱,那是船家独有的风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才,我常想行业是不是真像磨子一样能不容分说得把人的性格磨合成方磨成圆。比如说像大地一样朴实的是农民,而船民呢?母亲生气时总是很沉默,脸色却像海水一样混浊,身体前倾,胸部挺立,像有海水从胸腔里一点点漫上来,涌动……然后哗的一声,涨潮了,整个人跳起来,咒骂像浪头一样劈头盖脸砸下来,唾沫星子四溅。整个过程会持续10-15分钟,旁人绝不敢插一句话。我称之为“尖峰时刻”。一会儿,浪头小了,潮退了,于是一切又恢复风平浪静;温柔时,又绝对称得上“似水柔情”。用粗糙的手掌,轻抚我脸庞,嘴唇摩棱着我的头发;偶有泪光,那是她要出发的时候,不知离去几日,船程几何。

  

  有时候,他的是浪,排山倒海,一往无前;有时候,他的是海,厚德殝生,万象皆有;又有时候,他的是溪,涓涓细流,缱绻温柔……上善若水,水的儿女是这般风流!

  

  像任何传统的行业一样,船家有一套自己历史悠久,繁复而又严谨的风俗禁忌。当我年岁渐长,我才理解那不是迷信,那是精神寓意。吃过饭不能把筷子搁碗上(预示船搁浅);跳上船头哪怕再大再肥的鱼都要放生(尤其是白色);逢初一十五开船讲究的人家必要焚香祈福……妈祖庙在各地都香火旺盛,因为传说是一个善良得女子救人落水,她得精魂必当保佑同样善良得船民。山有性,水有灵,船民从不敢妄称自己是“弄潮儿”,他们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敬畏一切永恒的天理人性,而人是太过渺小的动物。

  

  神农架曾是一度惊现野人的身影,美丽的天池也有过飞碟的传闻……大自然永远都是个谜,而在我从小的心目中,水世界永远是又一个神秘异常,奇美无比的世界,我们靠近它,依恋它,却又永远摸不透它。蓝得深不可测的湖水,河岸边茂盛的芦苇丛中常会发出咕咕的声音,几只未见过的极其美丽的鸟突然就从某个角落飞出,一眨眼又不觅踪影……凌晨时分,四周还是漆黑一片,柴油机发动了,循着探照灯射出的一线光,船驶向江河,驶向大海。这一刻,在天地的怀抱中,我们的船只是一尾快乐的小鱼,在星辉斑斓里放歌,向生活更深处慢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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