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休无止地奔走在天地之间。虽是初夏,却没有电闪,没有雷鸣,亦没有风。就象一个孤独的行者,从半夜出发,走到天明,又朝黑夜奔去。中间偶尔歇一歇,但它一直走着,恐怕自己也记不清行走了多少个白昼与黑夜。
这千万根雨丝,自天空垂下,垂到山脚,垂在山顶,垂在看不见的遥远的山那边。多么象母亲搓的一根又一根细细的麻绳哟!我的心,顺着这密密的绳索,走回家乡,回到岁月的深处了。
也是这样的雨天,母亲,还有别的妇女,陆续坐在自家门前,挽起裤腿,将一丝丝麻线蘸着口水在大腿上搓着。它们聊着家常,议论这雨对庄稼的影响,发出几声笑或叹息,却并不抬头。门外,是茫茫的雨在飞扬,远山被低垂的雾笼罩。绿树经这雨水一洗,即使在雨中,也闪闪发亮了。麻绳不断从母亲手中垂到地上,雨不停地下着,就象天上也有无数女性在搓着雨的绳索,垂到大地之上!
小孩子完全自由了。几个女生坐在一起“抓子”,一两个男生加入进去。更多的人在屋里乱钻,捉迷藏。也许要闹翻天了吧,母亲责怪着:“老子等会儿来……”却没有下文,继续忙着。伙伴们噤了声,蹑手蹑脚走着,没几步又无忌惮地跑开了。但我们并不去妨碍母亲手中的活,相反,对这麻绳私心里还有一种喜好呢:天晴了,到河边放牛,可以在母亲的允许下剪下一段,拴住用针弯成的钩钓鱼。白晃晃一串提回家,母亲立即帮忙剔净内脏,烧成喷香的汤,灌饱孩子们饥饿的肚皮。葱花、韭菜的香一直飘到现在,还在鼻头萦绕。
话说远了。不知道谁发现外面的雨停了,只有微微几丝乱飘,喊一声:“拣鱼!”立即手忙脚乱各寻器具,然后浩浩荡荡向山坡开去。
那时候冬水田较多,放鱼的人也多。每次大雨后,总有一些鱼儿随着水冲到山坡上,在某一个地方搁了浅,便是伙伴们猎获的对象。
一大群啊,院子一下子空落了,只有母亲,寂寞地伴着雨声了。不顾泥泞的路,不顾缀满雨珠的丛林,只是专心寻着自己的目标。
回到家,母亲还在门前忙着。当孩子们收获颇丰的时候,会立即停下手,去灶间忙着;若是空手,则微微一笑,继续着自己的事。孩子们便寻别的游戏去了。
当我想到这里,我的小儿正在戏着他捉的水母玩。摸摸脸庞的胡茬,我知道数十个年头过去了,自己已远远站在童年对岸。数十年中,伙伴们一个个长大,就象当年捉鱼一样,朝自己的目标先后离开了母亲身旁。上一次回到家中,也是雨天,母亲坐在门口,旁边是一个铝盆盛着屋顶漏下的雨。她再不用搓麻绳了,也再没有小孩在屋里闹翻天。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身后是古旧的木屋,漫天的雨和雾。她的目光因衰老而显迟滞。见了我和小儿,立即精神大振,一边利索地给小儿找衣服换,一边安排父亲准备吃的东西。
如今,又是经月未归了。在这连日的雨中,母亲衰疲的身影,一定日日靠在破旧的木壁上,孤独的目光进入了麻绳般的雨阵里,回到岁月深处,抵达幼小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