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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老屋

  故乡的老屋,默默地立在故乡阴暗、僻静的角落。历经了多少岁月风尘,怕是它自己也说不清了。如今我年老的父母住在里面,与它共同咀嚼着流逝的岁月,走过余生的日子。

  

  父亲在提到老屋的时候,总要重复同一段故事,就像书中最精彩的、激动人心的章节,被反复圈阅。

  

  他说在他小时侯,家中还有一点薄产。可是他的父亲,我爷爷不争气,抽鸦片,将田地、财产当光了。婆婆就做饼子卖。听到这里,我总是将婆婆与《水浒传》里的武大,那个漂泊半生,也靠卖炊饼为生的人联系起来。爷爷的身体被鸦片毁了,婆婆又积劳成疾,双双在父亲十一岁那年离开人世。父亲是姊妹中的老大,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四处替人做短工,比如放牛、拣柴,方活出一条性命。他说冬天在坡上冻得发抖,双手几乎要冻落了,就撒一泡尿在手上取暖。说到这里,他总是长叹一声。我想他是应该叹息的,因为他除了自己温暖自己,还能指靠谁呢!于是,父亲又提到另一个人,他的幺妹,我幺姑。那时一岁半,刚会在地上爬行。她是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跟着我二婆生活。可是二婆家负担也重啊,六七张嘴。二婆就老是吵,我那位祖婆,我想她一定私下流过许多泪,狠了心将我幺姑丢到河边,——离家有三四里地吧。那是一个下午,然而幺姑凭着惊人的毅力爬回去了。不知道天上的神仙,四山的鸟雀动容没有。第三天,无奈的祖婆又将幺姑丢到河边一个半崖上,只有成年人能够上下。次日清早去时,只有一顶破帽留在那里。“那时候野兽又多!”父亲讲到这里,总是这样叹息。他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呢!他的两个弟弟,也先后被饥饿、疾病夺去了性命。

  

  所以,父亲那时最大的梦想就是置一间自己的房子,兴起属于自己的家。为着这个梦想,他帮人放筏子,背力,私下积一些银圆。同母亲结婚后,在岳丈家住了两年,终于买下了现在的老屋

  

  说到老屋的历史,要回到很远的年代:一对夫妇来到此地,建起一座木屋,生儿育女,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最后一代夫妇并未能养育自己的儿女,年迈之时,终于将老屋卖与他人。

  

  父母买到的老屋,只是徒存四壁,与他们一样的“干净”!父亲用四根木桩竖在地上,横绑了木棍架起他的第一张床,然后与母亲开始了他们生命中另一次重大的创业。

  

  这时已经解放。父亲最初在航运公司上班,“运动”中,领导要他证明前任私吞了一万斤公粮。“一万斤,往哪里装?分明是诬告,承认了不杀头吗?”父亲后来对我说。拒不作证。于是被下放回家,又开始给人打石头,做木工,直到后来做生意。这段时光,众所周知是十分艰难的。有时候为了节约粮食,即使夏天也只吃两顿。父母所历经的挫折、艰辛,我排行老幺,自不能全明白,只能从幼时的记忆里,品味一点生活的无奈与苦涩。

  

  读小学二年级时,老师催我交学费。我找到父亲。他正给人打石头,说:“哪里有钱!”说完忙着干自己的活。我傻傻地站着,知道父亲真是拿不出来钱,却又不敢去见老师,真有些手足无措。许久,父亲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一分钱,说:“快上学去”。

  

  一分钱的社会价值、经济价值早已被我淡忘了,但是给我的心理价值却不可估量。当时我一路向同学炫耀:我有一分钱交学费了!

  

  桐子成熟时节,一颗落在深洞中的石头上。五姐正割草,用镰刀砍去,要拣起来,凑多了卖钱。不幸就在那一刻,镰刀从木把上脱落,掉到深洞中去了。

  

  母亲将五姐狠狠地打了一顿。我们也在旁边跪着,陪着。

  

  为的什么呢?那样的年代!一颗桐子就是一点希望,而一把镰刀又毁掉父母积聚了多久的希望!

  

  五年前,五姐刚三十出头,就因病早早离开人世。至今忆起,仍欲掉泪。但愿她天国的灵魂里,再没有这些辛酸的内容。而父母虽然不言,内心的悲苦,又岂是人轻易所能体味!

  

  这样的景况中,父母仍旧扩展了老屋的规模,添置了家具。并且生养了我们七个儿女。随着儿女的成长,新的生机,在父母心中,在老屋里,一天天扎根、蓬勃起来。父母用他们的双臂,不但支撑着艰难的岁月,还创造出无数的欢乐,甜蜜着苦难的日子,让欢笑常常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大的哥姐离家早,她们的生活我不甚清楚,但是我的经历总可以作一些代表吧。

  

  不知几岁的年龄,每夜总要与父母睡在一起。上了床,父亲就要我给他唱歌。我的声音美妙、难听,还是一般呢,不记得了。反正我起劲地唱着,父亲快乐地听着。作为交换,我要他用手给我摸背——你有过在父亲的大手的抚摩下入睡的经验吗——父子俩在共同的享受中沉沉进入梦乡。

  

  且不说平日里姊妹们一处时的快乐,那是与别处姊妹大同小异的。单是逢年过节,父母的生日,远方的哥姐回归故里,家中总是亲朋满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大人往来穿梭忙着作饭,小孩们玩着各种游戏。我总爱听哥哥与客人笑说聊斋里的鬼,张飞的一声断喝吓退曹兵百万,赵匡胤千里送京娘……说话固然没有我的份,但随着这些故事,我却仿佛进入一个迷离、神奇的世界。

  

  七十年代末,父亲开始做生意,凭着少年时三个月的读书生涯,有过很大的发展。家中的状况得到极大改善。姊妹们已经陆续成人,家中一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影子,说闹的声音。繁荣应该达到父母生涯中的顶端了吧。父亲常常叹息说:“如果早允许做生意,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祖辈数代做生意,他对商业情有独钟。可是我们姊妹竟没有一个人继承他的事业。

  

  说着这些的时候,几乎一个半甲子就过去了。一个半甲子,父母已入垂垂暮年。我的大姐,去年从远方归来,也是白发斑斑了。

  

  老屋,也是有生命的吧。它承载了一代人的梦想,奋斗与悲欢。当热闹一堂的儿女,先后成人,飞往异乡,它也开始衰破了。由于年代久远,地势下沉,四壁的柱子开始东倒西歪,有的蔑壁已从柱子间脱落。而我年迈的父母,仍用他们衰疲的身影,映在破旧的墙壁上。

  

  当周围的年轻人不断修起新的砖房,父母不止一次念叨:某某又修新房了;某某又要修新房了。他们心中,迫切地期待儿子更新的成就。而当我终于买了商品房,他们却宁愿守在倾颓的老屋里。我想,他与其是为儿子减轻负担,毋宁说是宁愿住在一生的梦里,一生的奋斗与寄托里!

  

  我忆起故乡另一位老人。他的家族,据说是在“八大王剿四川”时被毁灭了,只存一支传下来。他的一生,也在振兴家族的梦想中生活。我小时候常听人们讲他年轻时的英武事迹。比如能用牙叼满满一担粪走一根田埂,为的是赢一块田地。他曾无数次穿越秦巴山区,驮马一样运粮、背盐;也曾顺河驾木排过渠县,至三汇,甚至越嘉陵江,到过长江。他没有自己的儿女,四十岁丧妻后便一直独身。到我认识他时,已年迈八旬,步履蹒跚,跟着远方的侄子生活了。他也曾建起高大的木屋,有过很风光的日子。然而在那个传统思想盛行的时代,没有子女延续自己的基业,再耀眼的岁月也如天边的彩虹,转瞬即逝的。所以我总是看到他孤独、失望的眼神。他活着的时候,不大与人来往,更不容许任何人动老屋的一柱一瓦,这在旁人看来是很奇怪的。我不知道他在给自己受着怎样的心灵的折磨。在生命最后一段时间,他一病不起,躺在自己的屋中数月。谁又能知道那段日子进入他脑海的,从他辽远的内心深处翻出来的,是些什么?也许他在梦中与他盛大的家族相会了,也许他重新走过一生的艰难、曲折,为着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而微笑过吧。他死后,他的奋斗与失落,也随之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又有谁为他记忆并延伸呢!

  

  这样说,并不是刻意的悲观、伤叹。人心虽然是相通的,然而毕竟隔着岁月的长河了。你能准确地感受历史烟尘中的一切风雨吗?有一位老人,出嫁后由于路途之隔十数年没有回过娘家。然而她弟弟意外身亡后,她不顾一切地赶回去,当我看到她那老泪纵横,欲哭无声的摸样,想她所悲的,岂止是姐姐送走弟弟,涌入脑海更多的怕是关于童年、少年,老屋内外的记忆。那么,任你再丰繁的幻想,也缺少那种深邃细微的过程;再柔细的触丝,又怎能探知心灵深处流过的河流!

  

  却说那位老人死后,老屋随之被拆掉,让位于一栋栋拔地而起的砖房。在新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老屋只是他们一个年代久远的梦,历史旅途中一个过客,人生路上一个驿站。他们轻蔑地对父辈或长辈撇嘴:你们那几年修的房子!他们瞧不起这古老、凋敝的物事,努力摧毁着老屋,建起他们心中理想的,具有现代气派的楼房。随便去乡下走走,那些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的老屋,多数已是残破不堪。尤其是被叫做“堂屋”的,因为有了一层“公家”的身份,屋顶檩损瓦缺,地面杂草、鸡屎铺陈,仿佛数十年无人光临。只能从簇簇拥拥一大片的青瓦木门想象当年的人丁兴旺;从粗大的檩棒、宽大的板壁,精致的雕花推测当年主人的辉煌、荣耀。

  

  我的老屋,我明知不修理是不行的了。我还是听之任之,仿佛一位行将熄灭生命之火的老人,谁也没有想办法去挽留他。它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我说不清楚。但我还是要记下老屋,记下老屋所给的生命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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