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不幸的孩子,敏感而缺少关爱,这种感觉像个甩也甩不掉的影子,紧紧地跟随着我,直到成年,直到我明白,有些东西,失去后就永远也不会回来。
爸爸是名铁路工人,长年累月地在外地工作,那时我和妈妈还在南方的老家,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永远都有做不完的农活,早晨睁开双眼她就不见了,从地里回来吃午饭时也是急急忙忙的。年幼的我常常会在吃饭时趴在饭桌上睡着,妈妈通常是把睡着的我抱到饭桌上,等我醒来时,空荡的家里静得可怕,我老觉得在某个角落里会藏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鬼,就马上从饭桌上跳下来,飞快地关上门跑到外面。不知道我的童年都是怎样度过的,好像妈妈永远也不会担心我会在竹林里迷路或是掉到河里,更何况在南方的草丛里随时都会遇到蛇,总之,我就像个没人管的野孩子一样,整日游荡于田间地头,也许还常常拖着鼻涕吧。
六岁时,我们举家迁往爸爸工作的地方,那是位于青海湖边的一个小城。我的家就在铁路旁边,越过铁路,是大片大片的草地,那些草地在初夏的时候会开满许多黄色的小花,像星星一样洒满整个草地,还有无数的马兰,在温暖的阳光下开得那样灿烂,这些景色,成为了至今我对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我们住的地方孩子很少,几乎没有谁可以陪我玩儿,我常常会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摘很多很多的马兰花,把它们插满头发,再装满所有的衣袋,那时的我得意极了,相信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香气,一定美丽得像个小仙女。
有一天我照例去我的天堂里玩了许久后,插着满头的马兰花儿回到了家门口,准备向爸爸妈妈展示我的美丽,但是我隔着房门听到了他们吵架的声音。爸爸用世界上最凶的嗓门在骂妈妈,而妈妈用世界上最可怜的声音在哭泣,我不敢进去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听到爸爸在骂妈妈笨蛋和蠢猪。
我安静地走开了。六岁半的我一个人沿着铁路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才慢慢地往回走,晚风里有马兰的花香轻轻飘过,远处的广播里传来阵阵“啊,流浪,啊,流浪……”的歌声,而我,小小的心里装满的是无尽的恐惧和忧伤。
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对我唯一表达爱的方式便是在我睡着后用他硬硬的胡茬扎我的脸,我常常在迷迷糊糊中醒来,疑惑地睁开双眼,那时的我不明白,一个父亲在凝视着自己的小女儿熟睡中恬静的脸庞时,内心涌动的,该是怎样一种温暖和幸福?
妈妈告诉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有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长大后不会有兄弟姐妹,注定一生要无依无靠,这个预言像咒语般在我身上得到灵验。
我的哥哥在我一岁时生病夭折,我的孪生妹妹死在了妈妈的腹中,我的小弟弟也因为患了先天性的心脏病在三个月大时离开人世,那时我才四岁多,幼小的我并不懂得人世的痛苦,但妈妈抱着襁褓中死去的孩子坐在村头痛哭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对这个小弟唯一的记忆。
十七岁的时候,去很远的城市上学。那三年的时光,我就像一颗沉默的小土豆,每日穿梭于宿舍和教学楼,显出比同龄人更多的成稳和老气。周围有女孩子在恋爱,她们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和欢笑,我坐在校园的桃树林里,看着自己喜欢的男孩儿和他心爱的女孩儿从身边走过。桃花开了,那样美丽那样妖艳,有片片的花瓣飘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我的眼泪也落下来,淋湿那一整段最青春的岁月。
爸爸在我快要毕业的时候得了癌症,没有任何征兆,发现时已是晚期。当我坐了两天火车赶到医院时,他已生命垂危,形容枯槁。
在医院的第二天,我去买饭时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后脑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当时眼前一阵发黑,足足在地上躺了有五分钟的时间,我才被人扶了起来,当我睁开双眼时,看到天上的太阳,白得那样刺眼。
回到学校的第三天,爸爸便去世了,我哭到快要晕倒,我想到了那个算命先生的预言,后背一阵一阵的冰凉,那个恶毒的咒语!它是那么可怕和无情,夺走了我的幸福,我的依靠。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我的青春,我的爱情,完全笼罩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我相信自己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磨难,以致于整个人都变得忧郁和冷漠。
妈妈很快地衰老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眼角布满了岁月的霜痕。我常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她,感受着她内心深处巨大的痛苦,那时,我的眼泪会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喉咙因强忍着哽咽而变得疼痛。
那年的冬天,我穿着灰灰的外套,扎着低低的马尾辫,在等待工作的日子里踽踽独行,像一个等待命运垂青的灰姑娘,总是幻想着会有属于自己的南瓜车载来英俊的王子,载来属于自己的幸福和欢笑。
成年后,当我不再那么脆弱和自怜时,我常常会在夜晚想起我的童年,想起那段最美丽的时光,那些成片成片的草地和草地上盛开的马兰花,还有那“啊,流浪,啊,流浪……”的歌声,那样幸福又那样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