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屋俗称为“窝”,在我小时候还是相当准确的。幼时的农舍又窄又矮,房顶大都是用麦草铺顶的,很少有全瓦房的屋顶。有几户盖瓦的,也只在檐边铺下三行瓦,是专为防风而铺的。无论春夏秋冬,只要大风刮来,那用麦草披的屋顶一旦揭开边儿,满天的麦草就像放纸片,十几个人上去爬着也是压不住的,剩个光秃秃的屋顶,风停下只能重披一遍——所以,麦草在那时就像麦粒一样珍重!麦收时节,人们总是把长得壮盛的麦秸格外割出来,拉到打麦场上一把一把梳秸甩粒——这是个苦热活,多数时候都是婆娘们坐在炎炎烈日下,一举一扑地扑打,直把麦穗扑打干净了,再把麦秸上的干叶摘掉,捆起来晒干,储存起就可以用来披屋了。用麦秸披屋,确是有一些技巧的,不是随便谁都能披好的。披得不好,看上去坑坑洼洼难看不说,还漏雨,还不抗大风。披屋的高手,不仅能把麦草摆弄得踏实平整,而且绝不漏雨,雨水又顺淌的快,一滴滴雨水沿着铡得齐刷刷的麦草横断面像滚细珠一样,从屋顶滚落到檐下,有时候一阵雨过去,还在纷纷滚落着的雨珠就像水银一样满屋顶闪亮,人们自然称赞这家当初找的披屋匠可真是个高手啊!
屋顶披得好,就不浸雨水,横断面下的麦草是干的,麦草就不烂,这层披草的寿命就长。但是,这样的高手并不是太多,所以披屋时的“工夫饭”是不一样的,有的农户还专给披屋匠格外吃“小灶”。我们那有一位这样的披屋高手,一般人家请不动他,因为他嗜酒,光吃好喝不好他是不给出力干活的。据说,他喝了酒披起屋来带劲着哪,得好几个人伺候着,和泥的,递草的,扯线的,只要他的一把“见证”(一根找水平的长板条)往哪一搁,就见他手中的“拍耙”拍得麦草唰唰唰地响,就如小河流水十分悦耳,披出来的麦秸根根见眼(麦秸孔),平滑光亮,赏心悦目,他自个也就越干越得意,越干越漂亮。有一户人家疼他能喝,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酒中兑了些水,中午吃饭时他一上嘴就喝出来了,却一声没吭。而屋披完后每逢下雨,这家的室内就有几处漏雨的地方,主人几次爬上屋顶查看,都找不出原因来,就去找披屋高手,想请他来给上去再整整。这高手坐在家中喝着小酒说:“别再往酒中那个啦!上去找到翘着的三根草,向下伸出手指捏住‘裤裤’拔出来吧。”原来,捆麦草时都带有一根高粱顶端的“裤裤”(外皮),这高手就在下午顺手掐了三根竖藏在麦草里,雨水就从“裤裤”里漏下来。——这故事里有多少真实性我说不准,但在我们那地流传很广,以致大大提高了披屋匠的“工夫饭”待遇……
支撑起草披屋顶的是清一色的土打墙,有夯打墙,也有板打墙,还有土坯墙。家庭条件稍好些的,用砖石铺层地基,垒个窗座、门座,就是一家人为男孩子娶媳妇的辛苦奢求了。窗是棱子窗,那时没有钟表,平日就靠棱子窗上的影子判断时晌。因此,再贫困的农户,棱子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家中连棱子窗都装不起的,那就太穷底鼻了,在当时也是很让人瞧不起的,有时会成为村人们嗤笑的谈资。我的邻村就叫“斜子庄”,所有用麦草披顶的房子都是向阳的,祖祖辈辈都是依靠着棱子窗上的影子过日子,这个村的人吃过了午饭,再梳洗打扮一番,赶到我们村正好撵饭吃。所以,在我们那有个口头谚:斜子庄人出门(走亲戚)——总是赶早!
那时的岁月,就被定格在棱子窗上了!
后窗的开挖就简单粗陋了。为安全起见,多数人家只挖人头大小的一个洞,防止什么人爬进来作恶。到了冬天,有条件的用青砖或土坯从后面把后窗堵上泥好,严防冷风嗖嗖地钻进来。连这个条件也不具备的,就只能捆一个草蛋从后面塞上,略挡风寒。关于土打墙,粗看上去没什么,又陡又厚,净是些黄土,板打的时候是很有一些讲究的。咱在长篇小说习作《故乡有梦》中,有一位上访的老奶奶,在和接见她的省委书记聊天时,就曾已“土打墙”为喻,有过下列一段“唠叨话”,从中可以看出那时“土打墙”的奥妙来——
大书记哟,你这饭菜真是好吃……这种味道呀,有股土味,有股洋味,还有一股俺怎么也说不出来的美滋滋的那种味道。这么说吧,反正是好吃、真好吃!有一个词叫什么“土洋结合”哩,就应该是出这么个味才对……叫俺说呀,就是用咱自家的土,舀来西洋人的水,搅拌起来哩。和泥打墙,俺没少干过呢!得需拌均自家的土……这土得一定是熟土呢,要是生土呀,光靠西洋人的水是不行的,就泡后透了,泡成泥浆了,打起的泥巴墙也是不会牢固呢。因为生土跟咸水搅和泛墙哩……为啥非要采用西洋人的水?这俺不懂。您是省委书记,这俺倒要问您呢。自家门口的水多甜呀,都喝了几千年了,虽说没长出蓝眼睛红头发高鼻子,但是中国人个个都是小白脸哩,漂亮着呢!到啥时候都是说好话不挨打,说谎话有官做,平平庸庸好活着,是不是这个理?打俺十六七岁上,俺就帮着俺的小女婿备土打墙——俺那小女婿呀,那时才十三岁,还没有俺胸膛高哩。俺拌土,他掺水;俺碾土,他踩泥;俺发土,他就只能站在墙头顶上指手划脚吆儿喝三呢!细说起来哟,女人受气,都从自己的男人开始;老百姓受气,打从衙门口开始;而中国人肯说好话好听话有影没鼻子有鼻子没影的谎话则从您们当官的开始……怎么?您不愿意听?听着怪朴实?朴实得掉碴碴是不是?
……真的愿听?那我就继续说……泥土打起的墙呀,是个小农经济的安乐窝,冬暖夏凉呢。因为那样的房屋封闭啊!只是那时太苦太累,老鼠饿得直打洞,栗子树上的篷篷刺都堵不住呢!毕竟是散土捏成的墙,支撑着坚强,却缺乏现代技艺的坚硬性哩。打我记事的时候起,西洋人就有那么多高超的技艺,像魔鬼制造出来的呢,那时我们听了信都不信,放他娘的精屁!可人家……公鸡下蛋,炸得我们人仰马翻,就又不得不服。听说我们祖上也有好多好多的先进技术,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普及不到民间来,光逗皇帝老儿开心哩,逼得我们住了几千年的土打房,说起来我们祖祖辈辈也都是十分知足哩。知足常乐……奶奶的,不乐又能哭给谁听呢?……
——看看吧!有这样的土质,方才有这样的土打墙;
——有着这样的土打墙,方才有这样的披草屋;
——有着这样的披草屋,才会有这样的老奶奶;
——有着这样的老奶奶,才能说出这样的“唠叨话”!
这样的农舍和这样的人连成一片,也就只能是“草窝”了。因此,草窝里常发出这样一个警句:“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用以教化同窝中人。
后来,对我们村的房舍有过大的改观的,应归功于我的父亲。“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刚过,父亲就在我家的湾东沿建起了砖瓦窑厂,这是我有生第一次听到隆隆的机器声!当时,咱纳闷两件事:一是钢铁可以结构运动,压出瓦坯来。二是生坯装进窑里,就能烧出坚硬的砖块和瓦片来。神奇啊!那时候,我家住房的东面有一个空头,正好能接上一间屋,村中的砖瓦又便利,于是我们村出现了第一座全部用青瓦盖顶、青砖砌墙的住房,接着我的大伯在北面和堂三伯在南面,与我家并列齐基堆砌起了相同的山墙,三堵青色山墙齐刷刷排列着,迎着东升的太阳,开始改变着我们村的披草屋、土打墙的陈旧形象。
可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奶奶提出要和父母分开来过。要分家没房子,就在奶奶顶名过继给远房佬的旧房场上盖了三间屋,这就是后来我结婚的老新房。当时,房场两面都有旧屋,东面住的是本家的大伯,西面住的是堂大伯,檩条接到两面土山墙上,他们都很乐意,也让我家的土屋盖得省劲多了,只把两面前后墙土打起来,披上草顶、开上窗子、支起锅灶就可以生活了。许是奶奶急于避开不断吵闹的父母,奶奶对新盖的房子没有太高的要求,只要能住就行,因此这栋屋从地基到屋顶没有一块砖一片瓦,除了土、木头就是草——麦草披的屋顶,标准的“土窝”。后来才知道,这麦草还是借的哪!没等土打墙干透,奶奶就找人分家了,条件很简单:锅碗瓢盆油盐碗筷能开火就行!我和大弟弟京勇跟着爷爷奶奶一起搬进这栋披草屋后,从春到秋,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一个往缸里挑水、一个往家推土垫圈。开始咱推不动,只能推个小半筐,小推车歪倒了,逢人帮着再扶起来,将倒出的土铲进去。而每推一次土,奶奶总是在家忙着摊一次煎饼给我吃。时间一长,咱推的土囤起老高,竟将南墙板打了起来。打起院墙后,咱还挖了一棵小槐树苗栽在门里,褪下裤子撒了泡尿浇了浇,它竟然活了!直到咱结婚的时候,这槐树还在长着哩,咱栽它的故事也在长着哩,它跟披草屋一起经历着岁月的神奇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