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屋前面是一座大型湖泊,当地人称之莲花湖,每到盛夏,红荷绿叶一望无际。祖居湖边的人们,常常止不住在欢舞的荷浪前驻足,陶醉于迎面袭来的阵阵荷香。读高中之前,每年暑假,我都要回到祖居老家,亲伴爷爷,亲伴荷香。
暑假正值“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盛夏,朵朵荷花,清新出尘。我将书桌搬到门前大院的香樟树下,面湖而坐。那亭亭玉立的荷花,神态各异:有的含苞待放,露出稚嫩的尖尖脑袋,仿佛满园的春笋;有的次第盛开,有如仙女下凡。每当放眼满湖的荷花,我便情不自禁地呤诵爷爷教过的谜语:“一个小姑娘,长在水中央,身穿粉红衫,坐在绿船上。”
每到清晨,湖面静得几乎能听见花瓣突然挣开的声音,那便是荷花与孕育中的莲子在轻轻地呢喃。
品味荷的神韵,最令我陶醉、令我神往的是暴风骤雨中的荷花。雨点打在比肩接踵密密挨着的荷叶上,发出阵阵震耳的骤响,满湖随风摇曳的荷叶,仿佛碧波汹涌的大海。晶莹的水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不时被风掀起抛向水中。雨水洒落进花瓣,迅速结成一串串洁白的珠链。仙女般的荷花,头顶苍穹,在闪电的聚光下,伴随雷鸣的旋律,在荷池中时而翩翩起舞,时而躬身向观众热情致意,时而挥去满身的汗水。那如痴如醉的舞姿,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地婀娜多姿,如此地妩媚动人。
像是与荷花有缘,高一那年暑假,我照例乘船来到爷爷身边。因为乘船的人不多,来往于城镇之间的又是本地人,相互比较熟悉。当我走上船码头时,船老大一边招呼人上船,一边问我:“塬子,去看爷爷?”我微笑着点了点头。落座后,发现前排有位扎着马尾辫,一身白色运动衫的女孩正扭头打量着我,并试探性地轻声地问:“你是塬子吧?我说有些眼熟呢!”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你是?”船老大疑惑地望着我:“塬子不认识她?她是镇医院文医生的千斤荷花哩。”“荷花!是高三(一)班的荷花?”“对呀。”因为在学校经常听到同学们议论荷花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并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乒乓球女子单打亚军的事。虽然初次相见,但对荷花的敬慕感油然而生。只是我比她低两届,一直相知不相识。
荷花家住在镇东头的医院里,离我爷爷住的房子不足两百米。自从认识后,我经常去她那里问作业,她也总是热情地辅导我。
荷花学名叫文韬,荷花只是小名。取名荷花,可能是她父母希望她能“出尘离染,清洁无瑕”吧。她家是中医世家,父亲在当地是远近闻名的中医,母亲在中药房司药。荷花有两个弟弟,大弟文武,小弟文略。
有段日子,为缓解学习压力,我和荷花经常徜徉于荷绿花香的湖边,赞许荷花的性格,讨论孙犁的《荷花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文章,赏析“不污不浊见本性,去欲心得见本真”诗句的意境。有一次,话题扯到女孩子的名字上,谈论中,我无意中蹦出一句:“镇上的女孩都叫什么‘姑儿’、‘英儿’、‘花儿’的,听起来有些俗气。”说完我觉得有些唐突,就立即刹住了话把。只见她淡淡一笑地说:“你可别见笑,花儿各自有各自的含义呢。”接着,她以荷花为题给我上了一课。
原来,荷花原产于印度,又名莲花、芙蓉、水芝、水芙蓉、莲,属多年生水生植物。根茎横生于水底泥土中,有明显节五段,中间有孔;叶梗与叶面浮生水面成圆托形;花色有白、粉、深红、淡紫色或间色变化,色彩鲜明,姿态美丽,柔雅脱俗,香气清纯。埋藏于荷花内的倒圆锥状海绵质莲蓬,表面具多散生蜂窝状孔洞,每一洞内生一小坚果莲子。
每年五至九月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荷花的花期约三天,开花的第一天大约是清晨四、五点钟,花苞缓缓开启,一、二个小时之后即合起,只露些微微开口;第二天同样时段再开展一次,花开较大,可持续到上午九点多,然后又稍稍收合;第三天,花完全盛开,直到凋零。
秦汉至今,荷花药用在我国具有二千多年的历史。据记载,莲花的叶片汁液具有止血的效果,花茎的汁液则能解热、止血、利尿、健胃,而花朵也有防止下痢、霍乱、肝病等功效;根部则可以治愈跌打损伤等。
在佛教经典中,荷花更是神圣净洁的象征。传说西方的天空有一个湖泊,湖里开满了许多莲花,这种莲花代表了每个人的魂魄,湖里的莲花只要战胜邪恶的话,花朵就会一天比一天美丽;反之,花朵不仅没有光泽,而且会一天天的枯萎而凋谢。
荷花的广征博引,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转眼假期就要结束了,荷花在家等待高考录取通知,我也要上学了。那天,爷爷领着我去荷花家道别。听说我要走,平时口齿伶俐的她,伶牙俐齿像是生了锈。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的心也不知怎的突突地跳得厉害,全然不是我们平常交往的感觉。当我表示将刚采摘的一朵荷花送给她时,她扑闪着黑眼睛轻轻说了声“谢谢”,我听出那声“谢谢”是一种慑人心魄的颤音。我有些慌乱,递花时不慎碰到了她的手,她像被荷梗上的刺划伤了似的,迅速把手缩了回去,脸也腾地一下子红晕起来。我被她的羞态怔住了:好一朵可爱的荷花!那端正的五官镶嵌在红晕的脸庞上,恰似出水的芙蓉,冰清玉洁,楚楚动人。
荷花送我出门时问:“你还会来吗?”我朝她点点头。我看见她眼睛潮湿了,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神似一道闪电,穿过我的眼帘直刺心房。我的心在震颤,那是刻骨铭心的震颤。告别荷花,我木然地离开了小镇。
不久,荷花被一所师范大学录取,后来听人说,她毕业后当了中学语文教师。我因爷爷离开了祖屋,大学毕业后又留在城里,就没有再回小镇,直到爷爷去世后送回老家安葬,我才年年清明节去为他老人家扫墓。每次回到小镇,每当路过湖边的码头,看到进出港的船只,我就在人群中寻觅她的倩影。她医院里的家,现在已建起了高楼,变成了车水马龙繁华的街道。虽已物是人非,但在我眼里还是那么亲切……
在前年召开的全省“文代会”上,我突然听到坐在旁边的女子轻轻叫了一声:“塬子。”我寻声侧过头去,竟惊呼起来:“荷花,你也来了!”她虽然多了一副眼镜,但白晰的脸庞仍旧挂满笑容,秀丽端庄,匀称的身材显得更加成熟朴实。虽已近不惑之年,但我还像初次见到她时那样,心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我探寻地问:“经常在报刊上读到署名‘荷花’的散文、小说,是你吗?”她调皮地反问我:“你说呢?”“我猜想是你的大作,情感真挚,文如其人啊!”
在会议间隙的交流中,我得知她的丈夫在铁路上工作,儿子上大学,自己带毕业班。当我介绍家庭情况时,她笑着说:“不用了,我全知道。”我有些愕然:“怎么会呢?”。后来才得知,她一直在关注着我,直到我结婚以后,她才与现在的丈夫结婚,长期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不久我收到了她出版的散文集和小说集。字里行间如涓涓溪流,展现出她人生的轨迹,厚重的爱;袒露出她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对小镇过去的思念。虽然她也遇到过种种诱惑,也有过痛苦和烦恼,但她一如荷花,坚守“清白做人”的本份,任凭情感风浪的冲击,她紧紧收住僵绳,寄情于纸笔之间,追求着平淡的生活。
二十多年来,无论是遭遇挫折还是获得成功,我都会推开窗户,遥望东方我家祖屋门前那满湖秀丽芬芳的荷花,默默地向她倾诉,释放“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