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向日葵在风中摇曳,直到灿烂的花瓣缩得干瘪。我心中装着一只蝉,焦躁地鸣了一季。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的躁动不安是因为我开始强烈地思念后街——那条童年的街道。我怕是已经忘了,后街那排低矮的房屋,从回忆里褪成水彩。时间在上面缓缓流动,于是想起来的是一片模糊,像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朦胧而又不真实。
家乡是沿海的一个小镇,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可以眯起眼睛长久地看着天空。石砌的街道幽深狭长,低矮的房子,由于年月久远,红砖铺就的外墙面褪去了原有的鲜艳颜色,掉了漆的斑驳木门,墙角生长着潮湿的苔藓,发出幽幽的绿光,于阴暗里明明灭灭。
傍晚的时候,各家的油烟味道和锅碗飘盆的碰击声,和小孩子在窄窄的小巷里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屋顶上有三两成堆的鸽子,灰色黑色白色,杂乱无章地排列成一首乐曲;猫咪腻腻地撒娇,往人脚上蹭;小孩提着空瓶子去三爷的铺子里打酱油……
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后街明晃晃的夏季和蓬蓬裙子的女孩。
那个女孩便是我。我喜欢把我的布娃娃打扮得像个高贵的公主,我会给它洗衣服,午后有很好的阳光,一件件袖珍裙子晾在阳台的竹竿上,随着风飘来荡去,心中溢满了温情与骄傲。
有时候会从小猪猪钱罐里掏出一毛钱,到三爷的铺子买冰棍,怕它融化,便在风里奔跑,裙子飘起的时候,每个褶皱都会舒展开。回到家门口时,迎着明晃晃的阳光,那根冰棍在我面前流下很多水,我慌了,不停地用舌头去舔它,却总也舔不完。
晚饭后我总是和小伙伴们在后街跳房子。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大房子,有窗户、烟囱。然后放上一个小石块,用单脚或者双脚从一头跳到另一头,变换着不同的姿势跳过去。在开满了凤凰花的树下,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跳着,汗水混合着灰尘,把每个人都抹成大花猫脸。
还喜欢丢沙包。那个小小的沙包是用碎布缝成的,大多是灰色或褐色,里面装满了沙子。站在两边的人拼命想用沙包打中中间的人,而中间的人拼命躲闪着,尖叫着,尖叫声中有种无法言喻的快乐。
有一天,我告别了一颗牙齿。我把那颗细小干净的乳牙紧紧攥在手心里,放进裤袋,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妈妈告诉我,要把它扔到对面房子的屋脊上。
我选择了一个黄昏,夕阳离烟囱那么近。我双脚整齐并拢,脸上是虔诚而庄重的神情,我从裤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颗乳牙,牙齿与瓦片相触时发出清脆而短促的声音,我的心里有点酸痛,仿佛告别了我的童年。我想那颗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牙齿从此就这样寂寞地长在屋顶上了。
后来我长大了,走了很多很多路,离后街越来越远。我遇见大山,遇见沙漠,遇见摩天大楼,遇见整片整片的草莓园。
我走在繁华而颓迷的城市,有繁茂的香樟树,有闪烁的霓虹灯,有时尚的步行街。可是我更怀念后街,石砌的街道,黑瓦灰墙,在幽深狭长的街道迎着风奔跑的小女孩。
我终于知道,后街已经把我的童年时光染成杨柳碧色,从此心中再也容不得芜杂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