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学校放了寒假,不用每天早起去上学了。那时的假期,并不像现在的娃娃,假期比上课期间还辛苦。可以尽情享受儿童时代的天性与快乐,在村里那块生产队长吆喝派工的叫小石桥的场地上,满场子跑的都是孩子。男孩子有的拿着木头手枪打枪战,有的在玩打黑阳果(一种皂角的核),女孩子三五一堆跳皮筋、跳大绳、砸沙包、跳方格子,谁家大人叫了一声,游戏停下来,飞快地跑回去帮大人忙,又飞快地跑回来,喊着该谁了该谁了?一切看起来和以往并无二致,但又确与以往不同,是悄悄弥漫的一股喜悦。
一个孩子说,我妈昨天晚上说,今天弥渡街天要去给我买布做新衣服了!在忙着找布票呢……这个孩子还没说完,那个又接上来说,我小姨妈前天来我们家,说这两天她们供销社门市部要来“北京土布”、花灯草绒,叫我妈准备好钱和布票,到时才有机会“抢到”给我做新衣裳。
话题就此打开,那些满脸亮晶晶的希冀,忽然地,年迫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了。
我的母亲担着一担从自家自留地省吃俭用省下来的蔬菜到弥渡街去卖去了,母亲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道。第二天早上母亲照例在队长的吆喝声中干活去了。晚上吃完饭,母亲前后转了几个圈圈,等我们睡下了,把饭桌用抹布抹了又抹,抹得干干净净的,最后似是下定决心,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布料,铺在饭桌上,一只手拿着我们的衣服,一只手握着一把剪刀,在布料上比划来比划去,一连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母亲什么时候睡的,我们依然不知道。只是一天早上,家里那个油漆斑斑的木柜上,放着给我们弟兄三做好的新衣,那新衣的亮光把整个灰蒙蒙的屋子都照亮了。
天气晴好的某一天,母亲会不去生产队的田里干活,把家里的被子统统拆了,装在一个大背箩里背到小石桥的沟里去洗。肥皂与洗衣粉是些奢侈品,母亲的手里提着用灶膛灰提兑出来的“碱水”。那个时候,村民们烧的都是木柴和桔梗,灶膛灰水含的碱份较高,洗出的衣物有点黏黏的感觉,但灶膛灰确滋养了一个村庄的洁净。
小石桥的沟沿是用方正的青石条支砌,十分方便人们浣洗衣物。沟里的水是从村外1公多里的龙王庙山脚下的龙潭里引来的清澈的龙潭水,绕着村子哗哗流向远方的毗雄江,带走了多少洗衣人的倩影。母亲与许多洗衣人一样,她把背萝放进沟里,用一块石头压着,把被褥套在水里打湿,撒上碱水,用棒槌捶起来……洗好的衣物就晾在场地边的树丛上,一件件万国旗一般。临近过年的日子,是小石桥的节日。
在我的眼里,再没有比除夕更让人期待的日子了。大年饭一结束,那被偷看偷摸过无数次的新衣终于穿到了身上,举手投足都透着小心,怕把刚上身的衣服弄脏了。接下来就是偎在父母身边,不说话,却谁都看到了那眼里的期冀,渴望着父母的压岁钱。父母亲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的农民,但无论什么样的年景,除夕夜的压岁钱,都能从他们的衣袋里捏出几张新钱,平展展没有用过的新钱充满魔力。得到了压岁钱,心里乐滋滋的,小心翼翼装在新衣口袋里,大声武气向哥哥宣示:今晚我要守岁,一晚上不睡觉。哥哥也说,我也守岁,一晚不睡觉!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零点,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起来,我和哥哥拿起准备好的鞭炮,到院子里不一会就炸完了,但还有一些没炸响的哑炮,那些哑炮没了引线,可以拦腰掰断,露出黑火药,用香火头一点,就会绽放出灿烂的银色花朵。
父母说,快睡呀!可是我依然说我不睡,我要守岁!话没落音,眼皮却打了架,就在草墩上坐着睡着了。
仿佛一夜之间,弥渡街那些昨天还在卖对联、卖年货的摊位撤得一个都不剩,整个弥渡街人山人海,大街小巷都是卖鞭炮、玩具的摊位。望着那些林林总总的鞭炮玩具和比肩接踵的人流,我显得有些迷惘,年就是这样的吗?
一块压岁钱还没动,但被哥哥们怂恿着,一些买了擦擦炮,一分钱三颗,竹知了五分钱一个,猴翻秋一毛一个……一块钱精打细算还是买不了多少东西,最后剩下的一角五分,捂着口袋再也舍不得用了,而是到黄粉摊上买了三个半碗黄粉和两个哥哥分享,直到夜色弥漫。
第二天是到外婆家走亲戚的日子,接着是十五元宵节。元宵节的晚上,我从屋梁上解下母亲在年前“尽头街”买的米花大圆糖,一家人团坐在堂屋里,甜甜的大汤圆,圆圆的米花糖,点燃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爽朗的笑声在温暖的小屋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