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每天呼出空气,又吸进空气,空气中夹杂着形形色色的味道,杂混着千千万万的气味。有些气味就像一阵风刮过去没有留下一段痕迹,有些气味就像每天呼进呼出的空气,陪伴人的一辈子。
小时候,母亲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烹制了一锅西红柿鸡蛋汤,诱人的气味让舌头把持不住,在口水中跳起舞蹈,鲜红的汤汁飘着黄色的蛋花,像一副彩霞,更像一大团气味的汇集。隔三差五姥娘蒸一锅馍馍,刚出笼屉黝黑发亮的馍馍在蒸汽之中端丽婀娜,像刚刚睡醒的黑姑娘,甜甜的气味钻进鼻孔不肯出来,惹的嘴巴多嚼几个馍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抓过一个馍馍,掰开馍馍,猴急的擓上一勺猪大油抹在馍馍上,一股奇异香气幽幽在口腔散播,我忘情咀嚼着像岁月咀嚼着日子。
“慢些吃,烫着”姥娘说。儿时的一缕气味便永永远远的刻在了骨子里了,伴随我走过春夏秋冬,姥娘的气味经久不衰,延绵不绝。几十年后,姥娘带着她的气味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此馍馍中的气味便荡然无存了,空气中寡淡得也没有了姥娘的气味。
我常常独自一人揉捏着一盆面团,呆呆的寻觅姥娘留给我的气味,揉来搓去,面团还是一坨死死的模样,气味早已从面香中出逃,随着半夜的一股风盘旋静默升空,去追随姥娘的脚步,这个世界上只有姥娘能够制造出这股专属于童年的梦幻气味,它久远厚重,气味中有姥娘的身影和劬劳,姥娘用她的小脚在狭小的房子里走出漫漫岁月的味道,用她的双手揉捏的生活气息悠长甘甜,用羸弱的身板捂热家中一团清冷的空气,在我们家的空气里永远流淌着姥娘亲手制造的熟悉的味道。夜晚我在姥娘的气味中酣眠沉睡,清晨我掬起一团姥娘的气味睡眼惺忪的踏出家门,傍晚彩霞伴云,鸟雀啁啾,我驮了姥娘的气味回家,淡淡的绵绵的,挥之不去的气味贯满我的童年。
(二)
寒暑假我总是抖落一身迷茫从城市来到家乡。十六岁我独自回到故乡,当远远的望见老家的树林朦朦胧胧的映入眼帘,鼻息中便萦绕着泥土的芬芳气味,这是家的气息,是后王村呼出的味道,暖湿温润的气味是土地呼出的香气;清清涩涩的氤氲气味是麦田的呼吸;屋顶烟筒飘出灶火的幽香,隐约嗅到麦秸苞米杆的柴火味道,这是灶台在吐故纳新,缕缕炊烟伸向空中,像二只长胳膊抓住游子的愁绪。
正慢慢走着,提鼻一闻一股味道浓重杂着尿骚的是猪圈散发的气味,走进一瞧,乖乖,老母猪敞开胸怀露出双排奶扣,正躺着微闭双眼母爱博大地喂养一群猪崽,猪妈妈脸上溢满慈祥的笑意,猪闻到我的气味觉得陌生,睁开眼睛看看,不认识,又放心闭上眼睛。猪哼哼唧唧呼出粗气,白色气团凝集在圈的周围,变成混浊的气味,猪圈的气味在城市中绝迹,多嗅几口气味吃肉的时候会更香。一头老黄牛步履缓慢的如耄耋老者走过去,路上留下草料与反刍的气味,仔细一看这不是俺家的老黄牛吗,黄牛回头看看我,鼻子喷出一股气,笑笑走远了。
(三)
家乡的午后,空气幽幽散发出热而不躁,灼而不烈的阳光,暖暖的溢满后王村的四野天空。这个时候气味最清雅淡泊,我寻着气味走进了胡同。
背上画夹,在胡同了深深浅浅的走着,墙下投下一段阴影,阳光下的气味与阴影下的气味完全不一样,气味在阳光下烤熟,会携带光的气味,是新鲜而蓬勃的;阴影下的气味含蓄柔美,沁淫着老房子的岁月气味,走进阴影中会听到老房子的轻轻叹息,阴影下的一堵老院墙微微浸透着祖辈烙下的悠悠旷味。
不知不觉来到了“哑巴”的门口,院子里传出狺狺狗吠,哑巴不会说话,他豢养的狗却嗓门奇大,好像哑巴半生的嗓音都让狗狗叼去了,我听的多了,渐懂犬语,狗狗说:
“哪去?” 我说“家北”
狗狗说“背的啥?” 我说“是画夹”
狗狗说“进屋坐坐” 我说“不啦不啦”
狗狗又说“拉呱” 我说“好吧”
“给花花带话有骨头给她”
我笑笑:“你和花花啥时候有娃娃”
狗也有爱情呢,花花是家北一只小母狗,长相灵巧,叫声嗲嗲。
(四)
我缓缓走过阴影中的胡同脚步不紧不慢,一条狗叫,会引来周遭一群狗狗的连锁叫声,顿时犬吠不断,从家南传到家北,最后吠叫声从耳朵钻进去变成舌尖的滋味,从口腔钻出来软软糯糯的香甜。
不知不觉来到供销社,这个地方我常常留下一串脚印,昨天的脚印让牛蹄猪脚印填满,周围凌乱的分布着竹子般的鸡爪印痕,想必有一头牛、一头猪、一群鸡踏进我的脚印,“哞哞、哼哼、叽叽喳喳”的声音漫过我的脚印,用它们的气味覆盖住我的气味。
北边一片老林子长眠着先祖们,他们世世代代微笑着在月光下看着村庄的成长。老林子上空常年飘着一团气,远远望去,悬在半空,走进去,气又消失了,这是几百座老坟呼出的气,浓重而阴冷,旷莽且幽戚。
我在杂草蓬蒿中寻找姥娘的坟茔,眼前高高隆起的土堆是姥娘的家,我俯身跪在姥娘身边,
“姥娘,我想吃你蒸的馍馍”
我和姥娘靠的很近很亲,我身子笼罩在树荫碎影中,姥娘长眠在深远的地下,我的声音传入地下,凄茫幽远,声音又传到深邃的高空,飘渺幽冥。此时刮过一缕风,轻轻抚动身边的乱草,碧草在微微颤动轻摇,
“姥娘你听见了”,一行凄凉的泪水滑落,滴在草根,我额头触地稽首而叩,闻到荒草的气味,苦涩而粗糙。
(五)
供销社琳琅满目,一股奇特香气回荡在空中,柴米油盐酱醋茶混合着泥土的湿气让人沉醉其中,深深吸进一口气久久的不愿呼出,这种气味甜中带酸,酸中微香,香中略甘,味道重重叠叠的罗列了几层,每一层有每一层的个性,单嗅一味,纯粹老道,深吸一口,味道跌宕,醇厚而绵长。花五毛钱买一包饼干,撕开来一丝微焦的香气淡淡溢出,嚼一块小饼干,脆甜的气味在口腔弥漫,洒落的碎屑掉在泥土上,引来蚂蚁一家人的忙碌。我常常在城市中行走,看见在城市的酱菜店里除了齁咸、辛辣嗅不到一点家乡的气味。
有一次,我走在黄昏微润的村庄里,看见夕阳的光斜射进气味里,家家户户的房顶飘出白色的炊烟。我端详炊烟曲曲扭扭的身姿,烟尘里隐隐约约透出饭菜的香味;每家的晚饭都略有不同,飘起的烟尘气味也不同,粘粥的炊烟清渺微糯,辣椒的炊烟涨红呛人,青菜的炊烟淡雅润泽,馍馍的炊烟则香甜轻盈,几百股烟尘在空中搅缠在一起,五颜六色的编织出一条长绳,把古老的村庄给牢牢栓住,世世代代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空气中便恒久地嵌入了村庄的气味。
(六)
黄昏时分我踏进田野麦地,看见麦子的气味飘荡在半空,清澈碧绿像一块璞玉散发着弥久的历史沉香;我跳入进家北的湾,水波粼粼,借着月色我看见水塘的气味湿润微凉,鱼儿在飘着月光的水中穿梭游弋,我躺在湾水中嗅满水的气味,鱼儿围在身边,啄我身体,痒痒的像是跟我交谈;一群下学的姑娘在月光中徜徉,沿湾边娟娟走来,我看见莺莺燕燕的气味在她们身上流淌,青春的气味涂满她们的酮体,她们的影子在月光里拉的很长很细,影子掉在沙土上粘上了土疙瘩味和小草的青涩味,姑娘们蹑手蹑脚悄声走过,湾中的鱼儿看到倩影婆娑、莺声燕语竟然忘记游动,缓缓的沉入水底。
我走上岸边,听见草虫嘶鸣,蝼蚁梭巡,蚯蚓潜行,蟋蟀咏叹,它们的叫声虽然微不足道但在沉寂的夜晚仿佛走进一个地下王国,草虫微鸣杂糅着泥土的气味编织出一对透明轻薄的羽翼,把我身体轻轻的浮起,我醉意沉沉身体像一粒尘埃,漂浮虚空着轻轻落在家的门边,大姐嗔怪着把我唤醒。
此时一轮清朗圆润的明月撒下泠泠的柔光,把家的气味映照的清清楚楚,我四下环顾,浓郁的味道已经把庭院盛满,气味芬芳,沉香暗荡,湿润的气息让一院落的小草沉睡,迷人的气味让爬过椽子的老鼠悠闲散步,房檐下一只灰色蜘蛛不倦的织网穿梭,细密如锦的丝把气味网住,夜空中的惊厥的小鸟蓦然刺破黑夜的幕布,搅动得一院落的氤氲气味四散飘挪,不一会,气味又如暗夜的银光沉寂下来灌满院子的边边角角。
北屋墙根下面蹲着一口大酱缸,里面盛满陈年老酱和新鲜的蔬菜,老酱缸散发出醇厚回甘的香味,它已然成为气味的主调。我在气味的拥围中数着星星甜甜睡去,躺在炕上,炉灶上的柴火烟尘贯过土炕,把炕熥热,暖暖的气味升腾弥漫,我在故乡浓郁的味道中做了个梦,轻轻袅袅的气味把我的梦乡装满。
写于2018年初秋时节 2018年9月8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