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沉丹田,儒雅地提腕。浓浓的墨,压过来,锁住纸质的白天,入木三分。潇洒的剑客,紧贴雪原的微光:穿行。
——心亦《书法》
松烟入墨。
横一条黄木长桌,雪白的宣纸如丝绸般展开,一笔,一砚,一镇纸,在安静的书房里辟出一方天地。蘸墨,丝丝沉郁的苦香在静室里弥漫,耳畔是父亲的轻吟:
“笔墨纸砚,都是有灵性的。”
提笔,悬腕,挽袖,一点一竖一横折,谓之“宁”。如同多年前的父亲,我在书写中平静自我,找寻虚与实的分界线,正如寻找水与墨的平衡点,并沉淀出耐性、宁和、淡然与踏实。
“书写也是一种修行。”
很多个黄昏,他握着笔轻声道。父亲修习书法,眉目温和清淡,颇有几分儒士的气质。他有无数亲朋好友,但我所知研习书法的仅他一人。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他立在尘世中,身上不免沾染了烟火气,却因沉淀了墨香,总有一股子文人的从容儒雅,仿佛一株静立的墨菊。
幼时我随父亲练字,学到的很少,却学到了很多。
我没有学到他握笔时的巍然不动,亦没有习得他遒劲的笔力,更没有学会他那高超的技法,只学到两个字:静心。父亲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下笔前思之又思,下笔时畅如行云流水。他的眼中只有墨,只有活起来的横竖撇捺,一笔一划间,万千风云变幻,滴墨成书,书者紧贴雪原穿行。
写下第二个“静”字,墨将尽。
“你要磨去急躁,磨去慌张,磨去踏实。”
我开始磨墨,一层层,一圈圈,学着父亲的模样。我对此知之甚少,而父亲工于墨事。我至今可以回忆起他磨墨的姿态:清瘦的男人敛着温和的眉眼,手指骨节分明,十分有耐心地磨墨,一层层,一圈圈,缓慢研磨,轻微声响,陈墨延伸为崭新的一汪,在巴掌大小的砚里温润有如玉石,沉郁的墨香微苦。时间的流逝也随之变缓,岁月悠然,静好安稳。
搁笔,墨迹犹新——“宁静如初”。终是放下纸卷,凭栏远眺,只余长叹。
八年过去了,父亲已很少书写,我却仍保留着用墨的习惯。一笔一划地书写,在成为一种习惯的同时,亦成了一种人生态度;笔墨纸砚,在温柔时光的同时,化作了一枚深深的灵魂烙印。
古时的笔墨纸砚,承载的是文人雅士的一腔才情,无论是遒劲有力的楷书,还是笔走龙蛇的草书,抑或是潇洒恣肆的行书,滴墨,便是一声声历史的清音;如今的墨,是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沉淀着耐性、平和与踏实,传承的是一种古老而温暖的情怀。然而,多年来,除了父亲,我很少遇见同他一般有着儒雅风度的人。日益繁华的街道如同一张巨大的织网,网住了无数人追名逐利的心。这些鸢飞戾天者,经纶事务者,可否有一刻的闲息去“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感恩我的父亲,是他领我与笔墨相遇,从此便结下不解之缘。我更加感恩墨,是它伴我度过无数宁静温暖的黄昏,我固守这些日子,因而磨去浮躁,磨去心急,磨去慌张,沉淀出如玉的温和与如墨的沉静。
浮世喧嚣中,我彳亍而行,所幸我心中始终有一条永不枯竭的墨河缓缓流淌,于一撇一捺中勾勒盛世繁花,从此便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