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手巧的母亲
一
母亲是一双半大脚。旧社会女人以小脚为美,脚越小越美。凡女孩从小裹脚,痛不欲生,正处辛亥革命,孙中山为解救妇女,废除女孩裹脚,妈妈幸运,她的脚裹到一半,解除了切肤之痛,故成了半大脚。母亲有兄弟三人,她八岁丧母,十六岁与父亲结婚,成了小媳妇,洗衣做饭,操劳家务,一辈子老后勤,是个苦命人。
父母生育五胎,三男两女,旧社会医疗条件差,仅剩老大和我老幺,我兄妹两人,我和哥相隔十岁。妈妈虽不识字,但聪明能干,通情达理,善良贤惠,心灵手巧,是一个正直、阳光,有活力的好农妇。她对旧社会铺天盖地的封建迷信,说她不信,有时又信,将信将疑,似信非信。
在我的印像里,比较相信命运。妈妈她常说,不,不只是她说,而是多数贫苦农民,都是这样“安慰自己”,说什么:“地主人家,生来就富,钱财不愁,衣食无忧。我们呢?为什么这么穷?这样苦?这就是命中注定的,上帝安排的!”是呀,有钱人一年到头,脚不沾泥,头不顶烈日,舒舒服服,潇潇洒洒,坐家逍遥自在。只有到了收割季节,他们才出门收交租子,将佃户们送上门的已经很干净的稻谷,狠心再用风车,车了又车,农民的血汗谷子装满了仓又一仓!
看来,大家都有“命中注定”,作为自我安慰,但还是解决不了眼前的、现实的、将来的、实实在在的具体问题。妈妈先是嫉妒,也有羡慕和欣赏;她认为不公正、不平等,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还是缺衣少食,苦不堪言,所以愤怒。这种穷日子,苦日子,她尝够了,她出于自身真真切切的体验,出于女姓本能,天性的母爱,从灵魂深处感悟到,不能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所以从小妈妈对我寄予希望,她有意识或无意识,自觉、不自觉,有时手里做着活,嘴里边叨唠着:“孩子呀!农村太苦了,我们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再辛苦,再劳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将来你一定要离开这块泥巴地,到城里去,过城里人的生活。” 那时,我还太小,并非理解其内涵,更不知如何去实现母亲的愿望和期盼。
看来母亲说“有钱人家是命中注定,他们命运是上天的安排;”妈妈心里也自相矛盾,有相信命运的一面,又相信改变命运的另一面。是的,命运靠自己来掌握,经过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的。农村的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真正困扰农村妇女的桎梏和枷锁。乡下有句俗语:“生崽不怕丑,生到四十九”,所以,婆媳同时生育,司空见惯,摇头的叔,白头的孙,叔侄不分,家常便饭;还有什么:五子登科,七子团圆,五男二女,多子多福。当然,这些统统不过是冠冕堂皇、掩人耳目,忽悠百姓的幌子罢了。
人们深知是个幌子,图个名气,说起来好听,台面上好看,可有什么办法不生育和少生孩子?在旧社会,世俗观念严重,加之文化水准有限,缺乏生育知识,只有顺其自然!随之“多儿多女是冤家,一儿一女是朵花。”认为都是“命运的安排!”认,与不认,都无济于事。所以,多子女,子女多,也是无可奈何,怨声载道也属徒劳。有的人甚至埋怨自己前辈子作了孽,欠了债,今生今世来讨还;因此不少人又夸我父母是“好命”,前世“修了”,生育五胎,只剩一男一女,不多不少,有福气。
后来我读了书,进了城,尤其是母亲随我进城居住,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跟了女儿享了福,当上了“城里人”,乡亲们刮目相看,无不夸奖和羡慕。“这样的女儿莫说一个,就是几个也不多!”随着母亲“好命”的声望渐高,众人羡慕不已,知名度的提升,村上人家,凡娶亲嫁女,都请她去迎亲帮喜,越来越多,络绎不绝。
二
母亲头脑聪慧,有一双智慧灵巧的巧手。我家屋后有个漂亮茂密的宅基竹林,每年竹笋长成竹子以后,自然脱落许多竹壳,亦称笋壳,母亲收集起来,经她手编织成各种小型笋壳家庭日用品,式样美观大方,小巧琳琅,经久耐用。麦收季节,母亲也利用麦秆编成花样繁多,大小不一的扇、盘等家用品,显示了母亲手工创意。妈妈自做简单木工活,她制作的几条木板凳,经久耐用,成了历史的记忆。她自搭小型棚屋、砌柴火炉灶,打煤炉子,样样亲自动手。
做细活更是内行里手。家里小孩衣服,都是她自己裁剪和缝制,左右邻居,请她裁缝。过去家贫,买不起毛线,将自种棉花,纺成棉纱,染成彩色,编织成各种图案花样的纱衣,花样翻新,式样美观,穿着大方,左邻右舍,夸她手巧;纺车纺纱、手工批麻,自制麻布、又称夏布,夏天穿着透气凉爽。妈妈粗活细活样样在行,不拜师学艺,她平时遇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思维敏捷,敢于创新,眼明手快,丁是丁,卯是卯,有板有眼。
剌绣手艺是她年轻时的拿手活,内行里手。我孩童时,在我们衣、帽、鞋或书包上绣出各种花鸟鱼、飞禽走兽,栩栩如生。解放前的那年,隔壁寡妇地主嫁女,妈妈和大姑姑看到嫁妆中有很多诱人的绣花图案和花样,很想借来图纸样本,竟被拒之门外,一气之下,姑嫂俩硬是凭着过目的瞬间记忆,和强烈的艺术追求和感染力,绞尽脑汁的回忆、琢磨,两人将花样基本呈现了出来,最后,绣成了成品。对不识字她们,是一次重大挑战,也是刺绣艺术上一次新的夸耀,姑嫂俩文化不高,收获颇多,智慧出众,才艺不浅。还有妈妈缠绕线团,具有独特风格。凡经她缠绕的棉纱、麻线等,好似现代机器缠绕的塑料绳一样均匀对称,美观大方,看着舒适,每根绳索之间的距离非常匀称,呈现轮廓清晰,纵横交错的漂亮花纹。线圈中心,上下两端,留有空洞,可以两头抽出线头,使用起来方便自如。
我继承了母亲缠绕线团的独特手艺,可惜我无法往下传承,矣!母亲厨艺不错。一日三餐,过节来客,均由她掌勺。她自己不吃任何野味。可经她烹调的美味菜肴有:青蛙烧苦瓜、红烧狗肉、油煎泥鳅、爆炒鳝鱼等野味,尤其是泥鳅炖黄瓜,那汤鲜美,难以形容。哪怕一年中难得吃上一两顿既不花钱,味道鲜美,物美价廉的盘中餐,她从不伸筷子。色香味俱全,非常可口,那香酥美味,至今还回味在我的感觉里,如果时间能倒流,多想回到童年,美餐母亲烹调的野味。
爸爸调侃妈妈说:“嘴刁”,“有福不享”,贫民人家出了“金枝玉叶”。妈妈炒自己吃的菜,要将铁锅、碗筷,不厌其烦,洗了又洗,涮了又涮,生怕留有残渣余味,爸爸说她是洁癖,食癖,反正是什么癖。妈妈生来就挑食,荤菜类只吃一丁点纯瘦肉,和正宗胸鸡肉,其他肉类一概拒之口外,基本是个素食者。
我们称她是“穷人生了个富贵命”!她尽管自己不食任何野味,不但不嫌弃我们的野味欲望,只要我们想吃,她二话不说,一百个乐意,一千个情愿,愿意为我们解馋,为全家效劳。她爱家人,甚过爱自己,心中只有家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心地善良,当了一辈子的老后勤,是一个纯朴正直的贤妻良母,慈祥温馨的好母亲。
养蚕,是农村副业。解放前母亲养过多年春蚕,家中养蚕,她是总指挥,我们只是配合而已。为了养蚕,专门腾出一间宽大卧房,放置两个木制蚕架。每架有七、八层格子,格内可放置直径约一米半大,装蚕专用的竹制簸盘,规模不大,但也不小。
家门口有一棵大桑叶树,养蚕专用,树冠粗壮,枝繁叶茂,树干超过房顶。攀树采桑,我最积极。桑果熟了,不摘桑叶,我也上树,采桑果吃,那又红又紫,香甜美味的桑果,并不比现在的草梅逊色。儿时独我坐树上,自食饱后,摘取更多,家人饷用。
养蚕辛苦,每天要添加几次桑叶,每隔3~5天清一次盘底,去掉桑叶残梗,蚕屎粪便,保持清洁。从芝麻粒大小的小蚕,长到筷子头粗,到抽丝结茧,变成一个个金光灿灿,黄色椭圆形的蚕茧,家人全力以赴,需要一个来月的辛勤劳动。当时,农妇们辛勤劳动的蚕茧,政府、商人无人问津,没人收购。民间百姓,只有自行加工处理。
聪明能干的农妇,土有土的办法,传统工艺,土法上马,厨房锅灶,全家上阵,各家各户,自行加工。抽丝、纺织等一整套工艺流程,是一项繁琐复杂的技术工程。家庭作坊抽丝工程,母亲亲自操作,家人协助,我是积极参与者,我是勤快的小帮手,那热火朝天的作坊现场,至今历历在目。将蚕茧放入不断加热的沸水锅中,巨型筷子,不停搅拌,捞出丝头,源源不断,细细的金丝,缠绕在手工转动的纺车上;灶内添柴,锅内搅拌,相互配合,流水作业,一般连续工作5-6个小时。
产量每年可抽一斤多金光闪烁的蚕丝,可织出约六、七件衣料的丝绢。绢制衣服,穿着贴身,柔软舒适,凉爽透气,经久耐穿,物美价廉。蚕茧抽丝,剩下一颗颗金色椭圆的蚕蛹,圆墩墩的,胖乎乎的,是顶呱呱的美味佳肴,高质蛋白,营养丰富。经母亲巧手厨艺加工,油煎煸炒,葱姜蒜末,作料调拌,香酥可口,津津有味,大饱口福。
母亲的才艺本领,心灵手巧,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农家子女,以农为主,即使上了学,放学回家,同样要帮助父亲下地,这是天经地义的。尽管如此,妈妈的吃苦耐劳,精巧手艺,无师自通,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我被熏陶。我继承和传承了母亲的非物质遗产,成了我一生中宝贵的精神财富,它丰富和充实了我的整个人生,为我的家庭生活内容,增添了许多幸福元素。
妈妈为帮女儿改变命运,支持我外出求学,起早贪黑,喂猪出售,筹集学费,辛苦不已;我每次寒暑假过后返校,她总是恋恋不舍,含泪相送;我远离家乡,东北工作,妈妈牵肠挂肚,伤心落泪。1958年,妈妈随我进了城,美其名曰是进城享福,实为女儿抚养孩子,操持家务。妈妈在我身边确实帮了不少忙,我从内心感激不尽。1963年,才58岁的妈,她离开了我,她永远走了。
总之,妈妈为了我,操碎了心,费尽了神,也流了不少相思泪。朝思暮想期待女儿改变命运的母亲,总算如愿以偿。直到1963年8月老三出生,她圆满地完成了做外婆的使命——陪我坐完第三个月子,在十月过早离我而去。她还未来得及享受已经改变命运的女儿应尽的孝敬,使我至今深感内疚,我痛心不已。妈妈,是一个善良慈祥的母亲!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母亲!是一个难得的好母亲!女儿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