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梦云心神不宁,下课铃一响就跟学生道了再见,夹了教案课本跨出教室。他脑里老浮现出兰静、肖兰、刘燕芬、舒芳这些人物,一种隐约的酸楚像一条儿蚕在他大脑皮层上蠕动。当他在课堂上讲到“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的诗句时,也不觉自怜起来,甚至给了他威压。
课间操时间,太阳高照,空气既潮湿又燥热,学生在进行曲中或跑或走地往操场上赶。广播体操一结束,官应校长衔在嘴里的口哨骤响,同时高高举起右手,他左手托着麦克风。麦克风头上缠着红绸子,红绸子十分肮脏,变成了紫色。那麦克风托在官应校长手里,就像他拿着一条在泥土里捡的红萝卜。
“还在讲啥子讲!”官校长嘴对着紫萝卜开始训话,“集合要求静齐快,你听不懂人话呀。是哪个在说好热哟?是哪个?”近千名学生在他追查下安静了下来。接下来是一通喊叫,大概意思是学生的老爸老妈在家脸朝黄土背朝天才叫热,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眼看期末考试了,要端正学习态度,吊二啷当的违犯校规校纪的,就请两个山字重起。最后他说:“初三年级五班留下来。有人说好热哟,看到底有好热。”
解散的学生像搬家的蚁群被踩了一脚,四下散开,朝各自的教室涌去。学校年青漂亮的女秘书在官校长耳朵旁嘀咕了几句,他就清清嗓子问站在面前的留下来的那班学生:“现在还热不热呀?”学生齐刷刷的回答:“不热!”“不热。那是假话,是不是?”学生齐刷刷又答:“不是!”官校长笑了,学生很意外地得到了解放。
那女秘书是通知官校长招聘领导小组要召开会议,叫他不要耽搁时间。吴源和陆梦云也都得到了通知。学校中层以上领导都参加了会议。十多个人挤在行政办公室里,两把吊扇飞速旋转,空气被切割得制造出唿唿唿的声音。招聘领导小组共三人,周科长、王同志和李同志,另外还有一个本校的联络员,就是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韩小青。王同志和李同志都是年轻人,不过三十岁,周科长可能有五十岁,身体保养得很好,头发尽管稀疏了,但擦了摩丝,油亮油亮的向后梳过去,他衬衣的上衣袋里就有个三寸长的做工很精致的牛角梳。他眼睛是蛤蟆眼,比较难看,黑少白多,且还漂浮着一层稀薄的黄翳。说话像在开玩笑,不疾不徐,声调的起伏不会超过2度。周科长先宣读涪城区教育局文件。之后他畅谈国际国内形势,再讲到相关的政策,进而讲此次招聘校长是全区教育改革的新举措,具有深远意义。周科长把官应、陆梦云、吴源赞为时代的弄潮儿,本区教育改革的先锋。陆梦云讨厌有两只苍蝇总在眼前盘旋,一会儿落在他腿上,一会儿企图落在他手上,转了两圈就落在地上。前一只尽力躲避,后一只紧追不舍,有几次后一只就重在了前一只的背上,眨眼又分开了。陆梦云想这必是对雌雄苍蝇,正在进行它们的好事。他正好奇,它们却抱成团落在陆梦云左手上,陆梦云右手一巴掌打下去,“啪”的一声脆响,十几人的目光刷地扫过来,看得他满脸涨红。官应对周科长的讲话有极大的兴趣,显出兴奋而专注的神情,时不时点下头,表示对周科长观点的赞同,并且让脸上的笑容堆得尽量好看尽量厚实牢靠。其实他心里并未在意那些大话,笑容也是装给陆梦云看的,好叫他明白,他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从容自如;那习惯地把脑壳一点,却是多年积下的经验动作,以博得领导的注意和好感。吴源眼望着墙壁上的电扇开关,因为他坐在边上,凉风难达他身,心里毛烘烘的。
韩小青把学校有关招聘的材料分发给三位应聘者,周科长强调说:“希望你们尽快认真写好应聘书。”
在韩小青把材料递到陆梦云手里时,他看到了她脸上一个薄如蝉翼的微笑,就像一缕春风吹进他的心,他的心本是一个静如明镜的湖泊,因为这缕春风而一圈圈地泛起涟漪。陆梦云看着她在眼前走来走去,优美秀颀的身材,飘逸的长发,一张清惠的脸庞,白短袖衬衣,白色齐膝的裙子,俨然一朵出水芙蓉。她胸罩和衬裤的迹现逃不过陆梦云的眼。他心里一直对她没有好感。她是官应什么亲戚的女儿,高考三次都落榜,就心灰意冷了。官应把她弄出来代课,可她性格太柔弱,管不住学生。有次两个男生在她的课上互开玩笑,笑骂对方的妈是母猪,不想一个不地道,举手给韩小青诬告,说那个学生骂韩老师是母猪。可怜的韩小青扒在窗台上悲泣难止。官应把那个男生罚站一天。后来他就让她在办公室打杂,美其名曰办公室秘书。
陆梦云回到寝室疲软地坐在藤椅上,随手翻阅那叠材料,有张统计表,记载着七九年的升学情况,当然上面也有他陆梦云的大名。又翻一页,他看见了兰静的名字。那年她十八岁,在陆梦云眼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性感,她那飘洒飞泻如黑瀑布般的秀发总披在肩上,那样轻,那样柔,那样灵气;那双眼睛像两湾明净的湖水,她只要望他一眼,他就像要被溶化在里面。她永远是那么温柔,说话永远是温声细语。陆梦云猛地合上那叠材料,丢在一边。这所学校在七八、七九年考取一些大专生,八0年至八四年高考连上线都没有一个。八四年下半年就停招高中生了,单设初中,而单设后每年考取的中专生也不过二三十人,跟附近兄弟学校相比落后太远了。该怎样治理这所学校,在应聘书里他必须阐述自己的施治纲领,让老师们看到希望,让上级领导放心。
午饭铃响过,陆梦云拿了碗筷关上门到食堂去,嘴唇漫不经心地吹着曲子,或者根本就是胡乱的即兴吹吹。他远远就看见李世才大模大样地走来,手里拿着本杂志在看。
“啥书,看得你人都钻进去了?”陆梦云迎上去问。李世才抬起头,笑笑,“哦,你老兄嗦。嗯,真有味!说得好啊,我念一段你也听听,‘性欲指的是由大脑特定部位激发而产生的一种欲望或驱动力,它是使一个人寻求或接受性体验的特殊感觉’。怎么样?”陆梦云示意他住口,说:“尽看些不正经的东西。”
“老兄,此言差也,我李世才二十有几的人啦,婚姻大事乃当务之急,我这是用理论指导实践……”李世才赶紧刹住话,几个女生走了过来。陆梦云乘势打趣他:“说噻,为啥停住?”他开个玩笑走了。
教师食堂里只有几个人。居然官应也在,他边吃饭边翻看一张报纸,见陆梦云进去就忙用肘把报纸压着。同桌坐的还有庄衖。别的几位老师都星散坐着各自吃自己的饭。他们都是家属不在学校的单身教师。双职工教师要么自家煮饭做菜,要么在食堂打饭自家做菜。陆梦云拣了个空桌坐了,慢慢开吃。那几位吃罢饭洗了碗筷陆续散了,留下陆梦云独自咀嚼,只觉食堂空空荡荡的。
刘燕芬是上午最后一堂课,因为昨晚失眠又加上天气炎热,一节课下来她感觉很累,饭也不想回去吃,就昏昏欲睡地扒在办公桌上喘气,忽听到李世才一声吼: “哈,陆老兄又发表文章了,名曰:《老师这条虫》。”他把一张报纸举得高高地挥舞。办公室里所有老师都好奇地盯着他。其中一个中年女教师说:“他是在骂我们吗?”另一个也接上话:“他还不是一条虫,是条‘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狂妄的糊涂虫。”刘燕芬马上抬起头来。李世才把报纸摊到她面前:“刘组长,你请看。”
“有啥稀罕,一块豆腐干文章。”刘燕芬一把推开报纸。李世才涨红了脸,眯着眼,阴阳怪气道:“那是那是。我也玩不来什么豆腐干,我也有我的手段,对付个把学生就是拧耳朵,培养‘全频道’型人才。”说罢大笑。刘燕芬明白他放屁掺砂子。那次她在办公室当着众老师的面把一个人称狗熊的调皮蛋拧得哇哇叫,事后也有些后悔,不该叫人看见拿住把柄。
陆梦云跨进办公室,李世才忙将那张报纸拿到他面前,拍打着说:“老兄,请客哟。”“请啥客?”“又发了噻,《老师这条虫》”陆梦云目光严肃,淡定地接过报纸。刘燕芬自觉没趣,带着几分尴尬走出去了。陆梦云拉了下李世才的手,又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他们来到溪边,两个都平躺在草坪上,闭着眼睛。烈日当头,陆梦云的眼皮关不住阳光,映在眼里的是无尽的血红,还漂飞起一些金色的泡泡。他心里感到愉快,不时的睁开眼又闭上一会儿,体会那些金泡泡满眼漂飞的快感。李世才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毫无声响地在一边躺着。他突然直起身,神神秘秘地说:“老兄,你可莫在这节骨眼上乱了方寸,弄出些桃色新闻来呀。”“胡诌些啥?”“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是?我都听说了,你还不晓得是啥?”“咸吃萝卜淡操心。纯粹的胡说八道,你是说兰静?”“老情人相见干柴遇烈火,后果还用我来说。”“又是刘燕芬在搬弄是非。”“你没有发现那些人看你的眼神不对吗?”“我习惯了,可真没往那上面去想。”“反正要当心些,别被小人算计了。”
下午吴源被禁在屋里写应聘书,这鬼差使搞得他好不烦躁。他把落地风扇调钮拧到“常规运转”上,眼睛死盯着飞转的扇叶,似乎它能将他的思路给带动起来。他平时压根就没想过治理学校治理人的事,现在让他临时抱佛脚,也不知道该在哪里使劲。
另一间屋里,刘燕芬正在看电视连续剧琼瑶的《庭院深深》,那时而低缓缠绵,时而高亢激奋的对白隐约振动吴源的耳膜,他看过前面几集,在心里还真佩服那个言情专家呢。
他把门轻轻推开一道缝儿,见刘燕芬并未看电视,而是凝视着窗外。他从侧面正可以看清她的一半张脸。吴源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的那半张脸上正布阴森恐怖的神色。他明白,这正是她不小心偶然掀开了灵魂帷幕的一隅,就像黑夜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使其显露出一瞬狰狞恐怖的世界。他摸到她身旁,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这一吓使她惊跳起来,好一会儿未能说出话,那双眼似乎在燃烧。
“吓死我啦。”她撒娇道,“你看,那彩虹多美。”
“你是受了琼瑶的影响了吧。”吴源踱步到窗前,他也要领略一下彩虹凌空的情趣。他只望了一眼,就朝刘燕芬皮笑肉不笑的,又显出他的懒散和消极来,说:“我喜欢把彩虹叫做夕阳。”
“别感慨了,写得怎样了?”刘燕芬轻轻在吴源脸颊上吻一下,转身就离开了,接着就传来叫声,“吴源,你怎么恁半天一个字也没写成?——你进来呀!”
吴源缓步踱进去,用一种没有焦点的目光望着她。刘燕芬更加恼怒了,泪光直闪,险些就要滚出。两人默默相对。她终于忍不住了,两肩不停抽搐。吴源靠过去把她拥在怀里,她激动地死死箍着他的脖子,一口一口地咬他胸膛。她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为……为什么嘛?你……你是我丈夫,我……我只有……只有依靠你嘛!”
吴源竭力要给她一些慰藉,摩挲着她的头发,轻轻拍着她那很肉感的背,再俯下头去吻她的额。
“我能理解。今天我无情无绪,满脑子浆糊。我也在看那道彩虹呢。”
不想吴源一句哄她的话竟然无意触到了她内心的伤痛。刘燕芬立刻就换了一张脸,一把推开他,拿冷眼望着。吴源跌了一步,像受了电力的一击,怔住了。他没趣地回到写字台前坐着,敲着钢笔作思索状。刘燕芬径直奔去把电视“嘭”的一下关掉,颓然俯卧在沙发上,又神经质地从沙发上弹起来,一把拉下窗帘,把那道绮丽的彩虹关在窗外。
七年前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傍晚。挂满彩色纸带的教室,黑板上大书着:祝你生日快乐!几个男生、女生在欢欢喜喜忙碌着,他们要为班上年满十八岁的同学开生日晚会。陆梦云这个班长这里那里指挥着,他心里特别高兴,他也是今晚被祝福的一个。他和许多同学都互赠了礼物。
刘燕芬在教室里找到陆梦云,小声对他说:“梦云,兰静叫你。在溪边。”
陆梦云兴高采烈跑出教室,穿过跑道,进入竹林,来到溪边的那块草坪。兰静正等在那里,她看到他跑来就迎上去,喊道:“梦云,梦云!”她一跑动,那乌黑的头发就飞扬起来。
“有事吗?”他喘着气问。
“没事就不能叫你了吗,大班长?”她佯装不悦。
“倒不是呀,我心里一急就这么问了。”
“我又没生你的气,何必如此小心呢。我要送你一件东西,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到。”
“猜嘛。我要你猜。”她撒娇地央求,不料,藏在她怀里的东西掉下地去。
“是不是这个?”他捡起来,“太好了,《茶花女》!我早就想看这本书呢。”
“你不是说过好多遍了吗,我都记住了,才写信去找幺爸在重庆买的。今天就算生日礼物送你吧。”她突然害羞似地闪着眼,说:“不过,你得马上看。”
“现在?开玩笑吧。”
“翻一遍也行的嘛。”
陆梦云当真就翻起来,没在意她话中的话,只觑见兰静低下头去,走到一边站着。他翻到中间有一页折叠的,就打开来,看见里边有一句话用红笔圈了出来,而且后面有三个好大的问号。这句话是玛格丽特对亚芒说的,“你爱我吗?”陆梦云立刻明白过来,他跑过去抓住兰静的手。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梦云!”兰静眼里充满了无限的喜悦,她正要把头靠到他肩上,这时刘燕芬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
“梦云,兰老师叫你快去主持晚会。”她直对陆梦云说。兰静的父亲是他们的班主任,是位好语文教师。
“好,我马上去。你们也快点来。”陆梦云说着就走开了。兰静和刘燕芬在后面慢慢跟了去。她们是对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刘燕芬和兰静走进教室,晚会已开始了,她们就在一个角落坐下。一个男生悄然来到刘燕芬跟前邀她们去坐前面的空位,刘燕芬不在乎地摆摆手。过生日的同学在为大家表演节目了,陶丽丽大大方方地走 上笑脸围着的讲台,朗诵叶剑英的《攻关》诗,赢得了一阵掌声。接下去就是陆梦云,他向坐在前面的老师们和四下的同学们鞠了躬,然后有些做作的清清嗓子,用稚气的男中音说:“今天是我们十八岁同学的生日,请允许我代表他们谢谢大家的祝福,并向辛勤培育我们的老师们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一片掌声响起,“我带给大家的节目是,朗诵我自己的一首小诗,题目是:彩虹
你以燃烧着的生命
在心与心之间
架起一座彩桥
愿我是你幸福的桥墩
愿你是我希望的云”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陆梦云把灼热的目光投向兰静,一边快步回到座位上。兰静既幸福又害羞,不由得低下头去。没多久,兰静和刘燕芬几乎同时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刘燕芬从沙发上坐起来,理了理头发。那十七八岁的金色的梦早已被岁月风干,而今只剩下一段苍白的回忆。她下意识的擦了擦眼角,起身到里屋去。吴源已在那里奋笔疾书了,她轻轻拿走桌上的茶杯,去为他新泡一杯茶。
刘燕芬又回到窗前,拉开窗帘,骋目不见了那道七彩的虹,连一丝斑斓也寻不着了。她内心里不由泛起一阵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冲突着,是遗憾?是后悔?是懊恼?真是不可把握,不可比拟。想到兰静,当年的好同学,从小玩到大的好姐妹。她想来想去,心里很不是滋味,情绪也老平静不下来。
或许刘燕芬真的感到了抗拒不了的疲倦,她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只是那双眼睛还半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