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我是闻着来苏水消毒水长大的。
对于爱动的小孩子来说,夏天中午最难熬:空调那时候压根没听说过,电风扇也没几家买的起,好在窗户一般都是几根细铁丝象征性的搭一下,推开玻璃窗,把铁丝往两边扒一扒,被逼午睡的孩子们就从窗户里陆陆续续爬出来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就蹑手蹑脚汇合到病房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间单独的病房,幽暗、寂静、凉爽。我们常常翻窗而入,或趁看门老头打盹时从门口溜进去。玩的兴起,又喊又叫,笑声震天,完了,看门老头或值班医生寻声而至,一通呵斥,我们只有落荒而逃。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不准我们到那间病房,那么凉快的好地方,又不住人,宁可白白浪费也不许我们进去玩。
后来,小学三年级我开始拽文时才终于知道那就是太平间,天啊!我多么失望!那应该是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方,可是,它实在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和爸爸的内科妈妈的口腔科几乎一模一样的病房:面积不大,水泥地,白墙,并排放几张木板床。哼!床上连被单枕头都没有!
医院大院里的小孩,从小见惯生命无常,救护车的警笛伴随妈妈的童谣时不时的响起,简直和食堂开饭铃一样稀松平常。耳朵里无一日听不到哭声,我们甚至能够从家属的哭喊里迅速而准确的判断病人是猝死还是慢性病慢慢拖延而死、以及死者与他们的关系亲近程度。有一次,一位年轻姑娘,孤零零俯身在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上哭。原来她自幼父母双亡,死的是她唯一的哥哥。一开始还有旁观者劝,但姑娘太伤心,怎么也劝不起。渐渐众人散去,只剩她一人。可是她的哭唱太好听了,一唱三叹,声调曲折,尾音拖的很长,实在比大鼓书还好听。我们几个小孩听的入神,几乎连吃饭都忘记了。那天,她从上午直哭到天黑,我们小孩一致公认她是我们所见过的最会哭的冠军——直到三十年后我还能够清楚的记得她蓬松纷乱的长发在夕阳映照下的光晕,还有那一起一俯、一起一俯的身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年幼时,自然对生命没有如此透彻的理解。但细想来,医患矛盾中的一部分,其实是把至亲至爱之人离去时的不舍与悲痛转嫁或迁怒给了医生。医生何罪?医生也不是神仙,只能治病,不能治命。在医学有限的条件下,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一个发现时已经晚期的绝症等等,非医生人力所能作为。生命无常,与其死后悲痛,不如在活着的有限时光里过好每一天。若能够参透这一点,也许,医患之间的矛盾能够稍微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