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浓郁的咖啡香气缭绕着。
她往杯子里加糖,动作娴熟。
“我不曾知道,加糖会有这样的味道。”
“甜味。”他不假思索。
“不是,危险的味道。”
他愕然,抬头看她,她在微笑地搅拌咖啡。
她那不明深意的笑在灯光下显得诡异而迷人。
“这样真好。”他提到他们初识的晚上,“那时,你的发在风中凌乱,好美。和现在的感觉一样。”
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你不怕我是想不开才爬上阳台的吗。”
“你不会。”确定无疑的语气,“因为你是在享受。”
她喜欢他的洞察力与自信,这是他吸引着她长期与之联系的特质。
她不喜与人交际,只觉得乏味空洞。
她喜欢与之交往的人不外两种:足够聪明或足够危险。
内骨子里,她喜欢做危险的事、靠近危险的东西,所以她喜欢爬上阳台,把头仰下栏杆来吹风。而足够聪明的人,聊任何话题时都不用赘言,他领会你的所言所感,他懂得如何与你把持安全的距离。
“你觉得这个世界符合你的内心所想吗。”她抿了口咖啡。
“我尚未了解它,所以······”他无奈地耸了耸肩,“那你呢。”
“我常觉得被它步步紧逼,享受对于我,是个隆重而奢侈的字眼。所以···”她顿了下,“我很开心你说我是在享受,至少在你看来是。”狡黠的笑。
“我一直弄不懂你,虽然我们认识了很多年。你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事吗。”
“从小父母不合,性格乖张孤僻。谈过很多次恋爱,现在长期独居。”她的叙述冷静,像是别人的故事,“这些你都知道的。”
他语调有些高“你一直被一种阴暗的情绪主宰,你知道吗。”
她讨厌这种被人审视且透视的感觉,她想到以前那些与之交往过的男子,都是从她薄弱得不堪防守的地方冲进她心里,之后一一离开。
过往种种似乎并未给她铺陈美好的底色,所以她只淡淡回答“我知道。”
“出来,你走出来,好不好。”
“不过都是生存方式而已,况且我现在很好。”
他对上她的眼“你过得不好。”
她低头,开始闪躲,之后冲出咖啡屋。
002:
回到家。
她意识到今天她在他面前失常了,她害怕他那极具穿透力的咄咄逼人,她尤其怕的是,他发现她的弱点。对一个性格近乎自闭的人,被人洞悉自己的脆弱,这是一种耻辱。双方对弈时,被人洞悉弱点便意味着离散局不远。对垒中的双方,想要长期对峙,必须势均力敌,这是游戏规则。
于是她又开始翻看日记,那些在不同时期写下却没有标明日期的很厚的日记本,她需要从中获取调和情绪用的能量,忘记该忘记的,记住该记住的。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哪里有你 ,哪里就是伊甸园。
……
纵很久之后,
我且看你。
我也只是看看而已。
最狠的报复,
难道不是若无其事么。
你曾用手机的电波将我挞死,
正好头顶有飞机呼啸而过。
那一刻,
我好害怕:
以为自己离死期不远。
我捧起那些温柔的面孔,
我终于得以放声大哭。
原来我并非不快乐,
只我一人未晓得。
爱情无法被证明,
爱情是孤独最好的证明。
心灵的隔阂、
心灵的斗争、
甚至心灵的戕害。
我们因孤独而相爱,
却愈发孤独。
……
带着你 连同你那廉价的泪水从我面前滚蛋。
我真的没有多余的同情剩下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积累了多少混乱的想法,
有些情感不能曝晒在阳光下。
因为,一见光 便死。
我们像是被抛到这个世界,
出演人间戏剧。
……
你影响我,
一次又一次。
而我想念的,
不止你一个。
我只会越来越专注,
直到自己足以支撑起属于自己的建筑。
我希望它能始终坚固,
不因任何人的中途离开而轰然坍塌。
你应该记得我们为何终结。
我曾经恨得好疼,
痛得我喘不过气。
你想现在知道我现在的感觉么,
我没有感觉了。
你绝对知道我变了。
我并非很爱,
只是被受辱的自尊心扯得生疼。
……
今天。
我又在床上,
像吸食毒品上瘾的人一样接着写东西。
不定期的情绪受累,
连我自己都不能确信,
以后能否还理解得了自己某一时刻的情绪。
影响。波动。
异性,知己,母亲。
我的母亲,
很多时候,
我会想她到哭……
里面有沉累多年的复杂情感,
有些变质,有些扭曲。
姑且留下无因的省略。
一半是我说不出,
一半是不能说。
今天我想起一个女生,她是个聪颖的女子。
帅气,坦诚,气场相符。与她的相处尤其舒服。
我常想,
倘她是个男子,
我定会爱上她。
又想到一个人,
他注定只能是秘密。
彼此明晰,
该处的位置。
而许多的话,
我还是不能说。
亲情,
友情,
爱情。
除去这些,
更复杂的情感随时会向你袭来。
现在纠缠在我脑海的东西:
母亲(我好害怕,因我太依赖她。她给予我生命,可她就是我的命。)
异性(我们经常在这个暧昧的幻觉世界穿梭,无一幸免却乐此不疲。)
过去(既定的事实为大,臣服于它是不想搅乱心绪,自我拉扯、自我折磨、自我戕害。)
各种情感纠葛,
不仅挑战一个人的智商,
更挑战其情商。
到今天为止,我们整整有七日的相识。
在过去的七天,我一直缠着他。
打乒乓球,这是绝好的借口。
他耐心细致、热衷烹饪、球技不赖。
善良热情,洞察力强。
总之,他是个吸引人的男生。
但是,这些并不是之后我依赖他的关键,
也不能成为我乱了分寸而逾界的理由。
如果没有那个晚上,
在我眼里,他将永远只是个教我打球的。
那天,
他对我说,我发现你总是独来独往。
他有可怕的洞察力。
那个时刻,我像个小偷,
赃物被曝晒在阳光底下,一览无余。
我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却窘于找不到地缝。
我说我好羡慕他,
我却是这样回答。
因为我说谎,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我其实想说的是,
力求与他人步调一致、浪费时间。
之后,事情的发展不再受我控制。
喜欢和他呆在一块,
变得爱笑,发至心底的开心。
情绪无法自持地波动,大喜大悲,患得患失。
人的孤独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只因为他的视线曾在我身上停留,
只因为他问过我是不是心情不好,
只因为……
交集过后,
一切照旧。
关于你/冥想不了/可免都免掉/情和调随着世界变得萧条
被一首歌严重影响。
接连出现的人,
经过时间苛严的筛选。
人事无常,
为什么幸福与痛苦同样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边界模糊不清,
暧昧。
迷人的色彩,
却危险。
容易影响我的,
都是边境模糊不清的人。
对于美好的事物,
保持欣赏的距离。
内心笃定。
要与不要,
又有什么关系。
我习惯依赖,
我舍不得,因我自私。
我并非爱你,
也没有多喜欢,
可是,
我舍不得。
能够对我有一丝一毫损耗的、
定是曾给予过陪伴、关心、温暖的人。
你说你已经不会爱了,
我的心颤了一下。
为这似曾相识的心境,
我哭了,不是哭你,哭自己。
······
这就是以前破碎的情绪,或重要或琐屑。写给不同时期、不同的人。
她已经有足够的情智去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使自己不再被过去所累。
里面的人,能释怀的都已释怀。可是,唯独她的母亲。每次翻到关于她母亲的部分,她总是停顿,但还是硬着心强忍着浏览过去。
今天他们吵架,摔了东西。
又吵架,又摔东西。
今天放学,吵得好凶,我没敢回,没有吃饭。
又被爸爸打,我恨他,我希望他死。即便和他一起死也可以。
……
我恨别人有爸爸背着,
我恨所有向她们爸爸撒娇的人,
我恨我爸爸妈妈不离婚。
……
有很多矛盾的情绪淤积在我体内,不停撞击,
我想到我的母亲。
这个女人,我很爱很爱她。
因为我太过爱她,所以我恨她。
恨她对她自己不够好,
恨她的优柔寡断,
恨她不离婚。
这些执着的偏激、幼稚的疼痛、混乱的思考
连同脑海里支离破碎的排斥与依赖,
构成我与她的关系中最隐秘也最为黑暗的核心。
而很多甚至不能被提及,
那是一种禁忌。
庆幸的是,
我们对此保持高度的默契度,
心照不宣。
小时候,我不具备懂她的能力。
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然后在睡觉时踢掉被子让她一起挨冻。
经常故意失踪,在她焦急叫唤我回家时故意不回她。
经常出言不逊,说一些对她伤害至骨的话以宣泄不满······
总之,常用折损双方的方式一次次证明她对我的爱,
这却一点点毁了我的爱。
她想到那时的她常离家出走,
因为对爱的匮乏,她觉得她很有理由对自己毫不负责任。
成年之后,她觉得终于可以完全摆脱这一切,
走,走远,再走远。
直到只能见到她那具躺在病床上的冰冷尸体。
她初次感觉到了心碎欲裂与窒息的疼痛,
直到她哭不动了,在那天的日记本上写到:
我所有的情感都微不足道,
随时都可以抛掷。
妈,只要你一息尚存······
她看到在这一页的右上角,红笔写着两个刺目的字:祭日。
她再次没忍住,情绪泛滥成灾。
等到自我调整过来已经很晚,她给他发去一条短信:我一直没和你说,我母亲已经死了。她像根刺,深深扎在我心里。
003:
翌日傍晚,
他们再次见面,地点没变。
“你会不会自杀。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们之间的聊天,总是不用客套、不用过渡、不用委婉,直奔主题。
“不会。对此我郑重自持,这本就不必急于求成。”她轻呷了咖啡,很有自信地接着说道,“你应该相信我的情商。过去命运客观无情拿走了的东西,会以适当的方式返还回来;我常想,如果我完全丧失情感的话会怎样。我觉得只会活得更好。”
她笑了“况且,已经死去的那些人留下的书,太过吸引我的。我舍不得,我贪生。”
“比如。”
“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被神谕称为全雅典最有智慧的人,关于”认识你自己”的命题,他给出的解读是认识你自己,你不是神;卡夫卡的散文,认识你自己是说要曲解你自己、摧毁你自己,当你把自己放得够低时,才能还原你本来面目;米兰·昆德拉说过,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蒙田的认识你自己是追求一种悠闲,从容离世,很像梭罗《瓦尔登湖》的返璞归真……”
“嗯。”他看着她,带着欣赏的笑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将自己放得很低。这是我的直觉。”她深思一下,接着说“反之,还有这么一群人:尼采、本雅明、波德莱尔……他们复杂、不安分、怀有激情。”
他似想说什么,却又没说,转而望向窗外。
“人很挤,彼此都怀揣着秘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人类的悲喜互不相通。”她接着,“你看街上的陌生人,除了遵循相同的交通规则时步调暂时一致外,他们再没有共同之处。存在同一时空,就彼此而已,毫无意义。”
“这种陷落的人情和冷漠的人际,本雅明称之为‘惊颤的体验’。”他默契地接着,因他也看了《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抒情诗人》。
“但是,你知道吗。”她看着他,“我竟在一个人的书里读到了我自己,仿佛我和她相识多年。她叫安。”
“嗯。”他暗示她继续。
“虚无对峙着虚无。”她舒了口气,她又在思考着一些形而上的问题。
“是不是又开始写东西了。”他皱眉。
“嗯。”她抬头看他,眼睛似乎露出无奈“早已上瘾,戒不掉。”
她开始向他抛出一堆问题,这些问题安也曾问过其他男人。
“你觉得你体内还残存着多少爱情。”她说,“我真想知道。”
“不多,但仍有。”他回答的语气不太愉快。
“安让一个男人在一个夜晚,耗尽他体内唯一残留的百分之十的爱情,他说他终于一无所有。”她笑了,“真好奇谁会耗尽你剩余的爱情。”
窗外,远处的夕阳已陷到地平线下,镜头拉长、再拉长,直到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内容。
004:
他想到今天她所说的:“有人说,苏格拉底是纯粹的道德家,柏拉图是纯粹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是纯粹的科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提过,在道德伦理层面上论,苏格拉底姑且可称为道德家,但在科学层面上,她该下到但丁笔下的炼狱。在我看来,苏格拉底连道德家都不算。他因被指控渎神和败坏青年而被民主法庭处以死刑,他不像智术师普罗塔哥拉一样逃走,而是慷慨赴义。历代人对这一举动不吝溢美之词,据说在西方,苏格拉底之死仅次于耶稣之死。因他觉得,国家法律若得不到执行将会丧失权威。我们都忘了,他所为之献身的是一种怎样的法律,在雅典民主制江河日下的当时,就连审判他的这桩案件本身即是不公平的。要怎么说呢,他助纣为虐……”
他想到她阐释这番话时的自信,他想到以前她曾说过“我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不希望别人的意见影响我,我希望我想的东西影响别人。”她脑海中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东西,多为臆造之物,很难得到别人的认同。但在她看来,这无所谓。他想,或许在她的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足够自我,这就够了。
他拿起手机,似想拨她的号码。等到屏幕暗了下去,他点了根烟。
而此时的她,在房间里翻阅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房间很空荡,因她讨厌自己的历史,会不定期清空、销毁她以前的东西。
有人敲门,她能听到。但她不解,因她从不与周围人深交。即使有过交集,也只是泛泛之交。
她带着疑惑,起身,开门。
门一开,她就被抱住了。他没有给她打电话,而是直接上门找她。
他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声音颤抖。
她先是一怔,然后排斥着。他却越抱越紧,让她挣脱不得。
“让我照顾你,我会与你相依为命的。”他胸口起伏很大,他很紧张。他明白,此时此刻他在冒险,他已经违背他们之间的规则。
她抬头向他,露出她那招牌式的无法洞悉深意的笑“可是相依为命的人是不需要相爱的。”
他终还是被推出门外。
晨曦微露。她决定搬家,带走了几件衣服和大箱沉重无比的书,这就是她的全部。
她把行李推到门外,准备关门离开时,她想到:
——七个小时前,她手里还捧着《枕草子》。
——六个小时前,有一个男人紧紧抱住她,对她承诺未来。
——四个小时前,她在阳台上痛哭,和着冷风抽噎给自己看。
……
哭完之后,她打开平时常听的曲子。在那本日记本上这样写道:
又在这个时候,
又是这种时候。
固执地隔绝。
至少在现在,
连尘埃落在身上都有压力。
我迫切地想靠近她,
靠近她那凌冽的心。
她很冷情,
难以与人亲近。
我会去翻看她书中提到其他书,
包括音乐。
我会听她听过的曲子,
翻她曾看过的书,
想象她曾去过的地方,
设想她曾有过的心境······
然后,常在悲哀尖锐划过心口的时候停下来,
她是那么落拓、那么凌厉、那么令人心疼。
此时此刻,
单曲重复着一首爱尔兰曲子:
The level plain
在她父亲过世之后,
她经常听。
我能想到,
在空荡冷清的房子里,
她一遍遍放着这首曲子,
敲下那些文字。
那些洗练的文字,
有太多经验铺底,
品味几次方嚼出其中的苦涩与无奈。
可是,她却始终以一双冷眼旁观,
撕破令芸芸众生为之颠倒反复的滚滚红尘,
直指世人也无从觉察的人性深处。
很像张爱玲,
但她比她冷情。
所以,更洒脱。
在遭遇情感风暴时,
我会走进她。
自觉与外界划出界限,
内心笃定,无比安全。
减少情绪失控的次数,
抒情,写文。
疼痛,哭泣。
这同样都令人上瘾。
有时候,
大哭一场只是太久没有流泪的缘故,
流出的眼泪不再具有赋予情感任何意义的功能,
更像是饿了吃饭、累了睡觉的正常生理现象,
只是如此。
哭像是宣泄、调整与自我疗救的方式,
人生在世,
除了生死,
都是闲事。
我又开始觉得舍不得。
不舍,是因为自私。
我和他都是那么孤独的人,
可是孤独是不能被别人医治的,
只能自我进行疗救。
审慎。
笃定。
自葆内心的风,
自在自由。
偶尔被牵弄伤神、感动影响,
这都没关系,
发现自己走错了,
停下来、也是进步。
她是教会我坚守自我内心的女子。
她曾提到过二百年前因贫穷落魄至死的梵高。
她定与外界经无数轮回的调和,才原谅自己的格格不入。
她定与自己进行恸痛的调和,才不至于太四分五裂。
······
你定不知道,
你无数次地将我救活,
安妮。
在她母亲死后多年的今天,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哭。
这个男人,曾陪过她很多年。
这个男人,保留着她很多秘密。
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安全又危险。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违背了游戏规则。
他们相依为命久了。她觉得他或多或少渗进了她的生命,所以抽离时的阵痛感在所难免。
可是,重新开始又能如何,以前已经重复得够多了。投身情欲场,连滚带爬也难以全身而退。在欲求不满中渐渐磨掉初始的温暖与爱意……可之后呢,世界还是那么萧条,内心荒芜依旧。
虚无,注定只能对峙无尽的虚无。
她其实早已残疾,她丧失爱一个人的能力。
他抽了满满一缸烟灰,他想到她曾问过他的问题,他终于耗尽他体内仅存的爱情。
他知道他们结束了,他是如此绝顶聪明的男子。
列车呼啸而过。
这一刻,她又想到了安。
“我希望时间能够让我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不再过分在意身边琐碎的事物。”
她表情安宁,内心笃定。
虽然前路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