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把柳笛含在口中,信口无腔地吹,那笛音像孩子稚嫩的声音,虽高高低低,却有一种悠然的余韵,让人感到心儿清澈得像一片澄清的湖水。但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觉得吹麦笛儿比吹柳笛还要美妙快乐一些。原因首推麦笛儿得来容易,它只须取一茎麦杆,掐去头尾,稍作捏弄就成。其次就是若想得到几种不同的声音,可做上长长短短的一把,含在嘴里齐吹。那些高低粗细的声音合在一起,极嘹亮也极有趣。可惜麦笛儿是不可随便玩的,一管麦笛儿就是一头麦穗,农民见了没有不心疼的。常遇到见了我们吹麦笛就心烦的农民伯伯,小伙伴中常有冷不丁就被他们扯过去,被狠狠地掌一顿屁股的。当“嘟嘟嘟”的笛音换成“呜哇哇”的哭声时,幸运地躲过了巴掌的我们,总是把起哄和惊魂甫定的逃窜当作很刺激、很快乐的事情。当然也有比这更其乐无穷的,那就是约上一群小伙伴,像小日本进村似的,跑到吕婆婆的麦田去肆意践踏。
一般来说吕婆婆不在地里时,我们不会去碰她的麦苗。只有当她挎着竹篮。蹲的地里剜猪草的时候,我们才呼啦啦地蜂涌而入。我们以戏弄吕婆婆为极乐。吕婆婆并不是个令我们讨厌的人,可人们都不喜欢她,说她太不知死活了,已年逾六旬,还和老伴闹离婚,离了婚又急匆匆地嫁个糟老头子。这种事情在当时的农村绝无仅有,它引来了大人们的众说纷纭,沸沸扬扬。我们小孩听多了,也跟着凑热闹劲儿。且看我们,有扔下书包在她的田里打滚的,有大把扯着麦苗做笛儿吹的,有踩着麦子追赶嬉闹的……
我们疯着、闹着,像一只马蜂窝,等着吕婆婆来捅。果然,吕婆婆怒气冲天了,她把手中的篮和铲狠狠地往地上一扔,脚一跺,带着大声的呵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奔过来了。她那气势汹汹的样儿,把我们乐得直蹦直喊:“吕婆婆,用刀剁,嫁了一个又一个!……”一遍一遍地,我们把那片声音喊得异常整齐有劲,比我们在教室里朗读课文还要惬意。那些日子,吕婆婆老是追不上我们。苍茫的暮色里,常有一片喊声和笑声在回荡、飘散,一阵无奈的跳脚声和哭骂声在拂过的晚风中荡漾,荡漾。
有一天,吕婆婆可能实在是无法忍受我们这群又喊又叫的小跳蚤了。她拼起老命来追赶我们,说捉住了非要打死我们不可。那天她健步如飞的样子很像一头发吼的狮子,把我们赶得在麦田里连滚带爬,魂飞魄散。在那场恐怖的逃难中,个子小又跑不快的我被她紧紧地夹进了臂膀里。那天吕婆婆没有打死我,母亲却差点将我打死。当我被母亲扔到洗衣板上罚跪时,我才知道自己疯得过了头,野得太无聊……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听懂了吕婆婆的离婚缘由和经过,但耳畔却少了许多对吕婆婆的无情遣责和鞭笞。不知道是思想和观念的新风把她的故事吹淡了,还是时间在将她慢慢地遗忘。
当然,吹麦笛是有窍门甚至奥妙的。用气要均匀,最好是调动丹田之功,吹出的声音才有迷人的韵致。高高低低,抑扬顿挫,清亮而婉转,抒情而写意。其时,山里并没有多如牛毛的流行歌曲,但有古老的民歌。最普及的是儿歌《月光光》。那是用标准的蝉联的手法写成的倾诉式的一首民歌,用闽北的土话尤其是浦城话唱起来,特别有味:
月光光,照四方,
四方圆,卖铜钱,
铜钱掉,卖乌豆,
乌豆乌,卖香菇,
香菇香,卖生姜,
……
岁月飘逝,只要一提起这些脍炙人口的故园民歌,就像那让人如痴如醉的麦笛,牵起绵绵不绝的乡思、乡愁。
故乡的民歌中也不乏有爱情的内容,虽然,总体上缺少西北民歌中那么一种狂放乃至粗野的风格。但含蓄诙谐之中,依然喷发出山民火一样的激情:
日头落山红夕夕,
问我妹妹借东西,
别的东西都不借,
借个春臼打麻糍。
只有熟悉农村生活的人们,才会体味到这首民歌蕴藏的绝妙的意思。切莫低估了农民如地火运行般炽热的爱情渴望,更不必把他们视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麦笛不容易表达的情意,目光可以补充;目光还不能完全表达的深意,就用动情的歌唱发表宣言了。山外的世界,早已是潮流滚滚,声色犬马,一派欲海翻腾的诱人景致。群山如屏峰,暂时隔断了城里让人眼花缭乱的时髦,使山里依然保留着相对平和的境界。多数山民的爱情和婚姻,就像清纯的麦笛,依然洋溢着古朴之气。当然,如今是不必用麦笛传情了,便让麦笛清新的韵律伴随着迷人的麦香,做个美丽的见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