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缺粮少油的日子浸泡着的苦涩童年,我们村的小孩儿从内心深处巴望生产队天天杀牛,家里好分得半斤八两牛肉,打一次牙祭。耕牛是农民的宝贝,要杀头耕牛得有兽医的证明。有时兽医只是来给牛猪打防疫针,我听见兽医远远地吹牛角,立即屁颠屁颠往仓库跑,常常的空喜一场。现在想来,那时的念头未必就有错。
我亲眼见过杀牛。那天我们队里的饲养院子的草地上已经围了很多人。队长点了八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让他们准备四根千斤索(一种很结实的粗麻绳),叫平时杀猪的吕永哲掌杀牛刀,几个女人端着水盆准备接牛血。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牵牛出来。
队长亲自牵来了牛。听妈妈说过,牛和人一样都是有灵性的,它不会说话,但它也懂感情,它会笑也会哭,谁对它好,它就会对谁好,伯伯对它好,所以它也对伯伯好。此刻,我看见烂鼻头牛被围在人群中,看着许多人在对它指指点点,它还可能看见了吕永哲手里那把长长的闪闪发亮的刀,它感觉到了异样,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
我忽然看见,牛的眼睛里淌出了眼泪,端着水盆的几个女人也跟着流眼泪。我的同情心涌了上来,我忽然感觉到,牛肉是不那么好吃的。
杀牛的人在牛的四个脚蹄上面牢牢地拴了四根绳子,然后将左边的绳子拉向右边,将右边的绳子拉向左边,成交叉状。八个男人分成二边,二个男人合拉一根绳子,另有四个男人分别拿着二根木棍,永哲手里的刀握得紧紧的。
队长一声令下:“拉!”
“嗨!”八个男人一声齐吼,用力拉绳子,牛的四蹄一落空,趴下了。
四个拿木棍的男人以最快速度,将木棍插入牛角与牛脖子之间,用力按住了牛头,然后迅速将牛头侧向一边。只见永哲手里的刀一闪亮,牛的大动脉已被切开,鲜血喷涌。牛在挣扎,终究敌不过人多势众,慢慢地,气没了,身子软了。
就这样,烂鼻头牛被宰杀了。我看到了血腥的场面,突然对牛肉没了胃口。
大人们紧张地将牛肉分成瘦肉、肥肉、杂肉等几类,然后用秤称过,会计拨拉着算盘计算各家各户应分到的牛肉份量。一大堆牛肉很快被瓜分完了,不多久,各家各户飘出了牛肉的香味。这天中饭,我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吃了牛肉,可我吃到了另外的味道,很复杂的味道。
杀牛给大家带来了一天的兴奋,到了晚上还余兴未尽。大人们又都聚到了晒场上,那里早已在避风处架起了一口大锅,灶堂里的干柴燃起熊熊烈火,烧得大锅很快冒出热气。几个大人将一根根牛骨放入锅内。牛的骨头很大,上午匆忙宰割时,有很多肉留在骨头上。这些肉生拆很难拆干净,要在热锅中煮后,才能将骨上的肉拆下来,这样的肉叫拆骨牛肉。大锅内的水沸腾着,牛肉的清香在锅的四周弥漫开来。很多大人围在四周等牛骨出锅,我们一帮小孩子充分享受着空气中的牛肉香味,我们都拿着碗,等着喝牛肉汤。
吕永哲干这活最内行,因为他是杀猪的。牛骨出锅了,一帮人马上很自觉地围到一起,永哲指挥着大家拆骨头,还不时提醒拆干净点。由于太烫,大家“呼哈呼哈”吹着风,干得热火朝天。经过蒸煮,原来血红的牛骨头都褪去了血色,本来紧紧裹在骨头上的牛肉与骨头脱开了,只需轻轻一捋肉就拆下来了。我看见有几个大人悄悄将拆下来的牛肉往嘴里塞,他们和我们一样馋。
第一锅牛骨拆完了,等待下第二锅牛骨,这时锅里就剩下了滚 烫的牛肉汤了。吕永哲说:“喝牛汤了!” 我们一拥而上,伸出手中的碗,大人被我们挤在了后面。永哲在每只碗里舀上了一勺牛汤,又撒上一撮早已准备好的蒜叶。我看见牛汤是乳白色的,蒜叶漂浮在上面碧绿碧绿的,清香扑鼻。我们 “呼哈呼哈”吹着风,美美地喝着牛汤。
我问过爷爷,牛死以后,为什么把眼睁那么大?他告诉我:阴间阎王打发牛在阳世一生中要吃百样草。但牛一生只吃到了九十九种,还有一种它没吃上,所以不闭眼。爷爷说:有一种草叫岩白菜,生长在陡岩悬崖上,牛蹄无爪,不会爬岩,又没翅膀,所以吃不到岩白菜,担心没完成阎王交给的任务,再见阎王时心里会很难受,所以死也不瞑目。
我想那质问苍天的眼,最好与岩白菜有关,这才更符合牛们固有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