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回响在乡村里的唢呐声情有独钟,每次听到它在耳畔萦绕,或欢快激越,或婉转苍凉,都觉得是那样的好听。
在家乡,吹唢呐的民间艺人也称吹鼓手,是一门走俏吃香的手艺。乡村人家无论婚嫁还是老人去世,都喜欢图个热闹,俗称“红白喜事”,即便是再穷的人家,也会邀请唢呐手前来助兴,吹吹打打,营造出一种具有浓郁乡土气息的氛围来。
唢呐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艺术的过程。小时候,我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过响匠乐师制作唢呐的全过程。我家屋后的匡大伯就是一位高明的响匠师傅。他的高明不仅在于会吹奏各类乐曲,他还擅长于从一截树枝中寻找到唢呐的音色。我看到他从一大堆树枝里才选出那么一截,我想一截树枝的声音应该是先天性的,他把它找出来就是为了刨去多余的木料,让它的声音露出来。这个令人感动的过程,容易使人想到甘为他人作嫁衣的编辑或者教书育人的老师。他先用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捅条烙空了这截树枝。直到用螃蟹刨子细细的把树枝的表面打磨得具有了凝脂般质感的时候,才开始钻孔,然后薄薄地涂上一层清亮的山漆,最后套上铜质的喇叭。呜——啦——,麦哨尖锐的声音经过唢呐身体过滤后,便精致成优雅的韵律了。在这些过程里,他的周围应该全是荡漾的音符吧。一截树枝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在乡村响匠的手里打磨成了唢呐,一种经典的乡村乐器产生了。
唢呐常常走在乡村腊月的深处。一翻进腊月的门坎,乡亲们就会把操持了大半年的农具收拾起来,把忙碌了大半年的心情释放出来。当然他们还喜欢在这个农闲的季节里安排许多喜庆的日子,瞅个黄道的良辰吉日,请来一班响匠,吹吹打打娶媳妇嫁姑娘。匡家的女子在唢呐声里变成了王家的媳妇,李家新起的房子在唢呐声里也撒下最后一片瓦,唢呐始终在响匠揸开的五指上涌动着千年不谢的憧憬,把旧日子同遗落的音符一起扔在了乡野的轻风里。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村庄或者另一个村庄,每天都会发生些类似的事情啊。即使人们忘了舒展脸上的笑容,还有唢呐在欢快地歌唱着乡村里的美好日子呢。
对农家人来说,唢呐曲有着所有他们想要表达的。嫁娶是山乡里最欢喜的大事。早早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远远惊醒了沉梦的就是这唢呐“嗒嘀嘀嗒”的声音。尚未褪尽昨天倦疲的男男女女,惺松着眼睛,系着裤带,裹着上衣,就匆匆开了门,登上村头的小土包最适合观望的地方,看从矮矮树林掩着的小路上走过来的一行人群。这时候,观注的焦点,便是迎亲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唢呐手,不听声音,看那吹家走着的姿势,人们就能断定出这是从哪里请来的,水平如何。如果是高手,自然是边走边摇,起势时身子也会往上猛一窜,落势时,便会是半蹲势。唢呐手是那种“人来疯”,早看到这个山包那个村头站满了观者,自是将一身手艺展示个尽。借着锣鼓相送,一段男唱女合的调笑调就出了来,这时候村庄里鸡啊猪啊也会受到感染,应和几声。最卖座的莫过《抬花轿》、《百鸟朝凤》等曲子, 那时候,我常常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伴着唢呐声,一直走到新娘子的家,看一对新人给吹鼓手递上红包,鞭炮声中,耳边回响着那些欢快的唢呐曲,真是如痴如醉。
碰到是白事,路上的唢呐声倒是不长,却也得经受个三起三落。这时候的唢呐曲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就算是不孝的媳妇,听得这曲,也会自然流出伤心的泪来。当这种幽咽的曲调从唢呐里飘荡出来的时候,就会把悲伤的人们对逝者的一些回忆,在时间的隧道里越拉越长……哭吧。就连丧鼓在这样的时候,也会茫然失语,任唢呐忧伤的乐曲飘散在乡村的天空。哀伤是无法逃脱的,唢呐声声急呀!而这些被唢呐送走的逝者,若干年后还依然潜伏在亲友们心灵的某个角落里,只要一听到唢呐的声音,冷不丁又会冒出来,让你的心一阵紧抽。难过呀!
乡间的唢呐总是要与锣鼓相配的。所谓相配便有个和谐与不和谐之分。乡里人总是有争胜斗勇的,有时候便会有唢呐手与锣鼓手相争了。锣鼓手碰到水平不太高的唢呐手,便会将那过门便个轻巧处理,一带就过,唢呐就得在半歇少时再起,然后吹得二目圆睁,气喘吁吁,只将可怜的样子投向那边,那边就是不做刹停状,二锣过后,又起一曲,你就不得跟着再来,直到累的求饶。而碰到水平高的唢呐手,便会故意将节奏做变幻,一会快,一会慢,让你锣鼓手猜它不透,一会儿便乱了阵角,成不了齐,迎来一片倒喝采之声。
不论是红白喜事,唢呐手受的待遇都是最高的,单桌,人家能上的菜,这里一应俱全,另的客人没有菜,这里可能也会有。酒也是好酒,毕竟要辛苦一时。
现在很少能有机会听到乡村里婚丧嫁娶的唢呐之声,只要回到老家,看一看那山,便会会心一笑,仿佛那声音就在山与山之间的沟地里摇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