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我几乎每天都是伴着母亲嗡嗡的纺车声入眠的,是穿着母亲织的老粗布长大的。
上学时,曾学过《木兰诗》,每当我吟诵起“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这脍炙人口的诗句,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织布的情景。古代的文人墨客,喜欢描写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家乡的女人对纺织的痴迷,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结。在过去,纺花织布是做女人的基本功。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得练起。不会纺花织布的女人是笨女人、懒女人,是被其他女人看不起的。
刚解放时,年轻的共和国一穷二白,物资匮乏。国家每年发给每口人7尺布票,又叫“布证”,妇女们生了孩子,还有5尺布票的奖励补贴。用这些布票到供销社扯“洋布”,根本不够穿,况且还要花一定的钞票,只有娶媳妇或者定亲的人家,才肯咬紧牙关,舍得消费布证、花钱。所以,在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
那时候,出嫁闺女最好的陪送除了棉被、新衣、脸盆等生活日用品外,生产用品就是纺花车、织布机及其附属设备。这些生产丝丝线线的东西,紧紧缠绕着妇女们的一生。织布这种活在我们老家叫“安布”。 织布的工序非常繁杂,那是一个漫长艰辛的过程。一茬庄稼从播种到收割,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将沉甸甸的籽实贡献给农民,一种粮食作物的历史使命就这样被大地完成了。而一块老粗布,特别是多缯、多梭布匹,依次从纺线、桄线、染色、络籆子、牵机、浆线、拐线、摞线、刷机、掏综、等到吊机织布,要经过几十道工序,需要很长时才能完成,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你要是知道了它的生产过程,你就会深深体会到一针一线确实来之不易。织出的每一寸布,都是女人们心血和汗水的结晶。
故乡的棉花纺织成的老粗布,不仅温暖着身子,更是温暖着记忆。纺线前,母亲先把棉絮搓成花骨节儿,大拇指一般粗,一尺多长。冬天,长夜漫漫。当夜幕拉了下来的时候,全家刚吃好了晚饭,洗碗刷锅之后,母亲像往常一样点亮煤油灯,盘腿坐在用高粱叶编的蒲团上,左手拿起一个花骨节儿,从里面拈出一个头来,凑近纺车,并把一头接在纺车下面的锭子上,右手缓缓转动连接车轴的木把手,等把线抽到胳膊扬起的极限,然后快速地一收,刚抽出的棉线就倏地缠绕在锭杆上,一扬,一收,挥洒自如,不急不徐,姿势非常优美。随着车轴的转动,当棉絮从母亲的手指间吐出一条粗细均匀、绵长不断的线,缠绕成一个“穗子”时,犹如蚕吐丝做茧一般,那简直是一种神奇的表演。花骨节儿在左手里也越拉越短,只剩一两寸时,赶紧又接上一条……母亲干活很麻利,一个时辰工夫,就可纺一个大线穂子,中间粗,两头尖,像一只洁白的鸽子。纺车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韵,似一支古老的无字长歌。这种悠长的乐曲,在宁静的老屋里流淌,弥漫。几乎一个冬天,母亲都在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一天,窗外寒风呜呜地刮,雪花唰唰地下。半夜醒来,我见母亲还在如豆的煤油灯下纺线,手冻得捏不住花骨节儿了,就放在嘴上哈口热气接着纺。我说:“娘,半夜了,这么冷,别纺了,睡觉吧。”母亲回过头慈爱地说:“你睡吧,等我纺完了这几根花骨节再睡。”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道母亲纺到什么时候才睡的觉。纺车嗡嗡地响着,唱着那曲千年不变的歌谣。我往往就在这歌谣里沉沉睡去。
当母亲纺的“棉穗子”积攒到一定数量的时候,母亲便会开始络线,然后再经过浆线、染色、经线等几道工序才能开始织布。
经线时,在一块打扫干净的空地上,并排放十几只摞子,每个摞子抽出一根线头,透过上面经杆上的圆铁圈形成一束线。一个妇女牵着这束线,在地面两丈来远分别锲有四五根小木橛的场地里来回走动,挂在木橛上。一场下来,走线的女人差不多要走几十里路,小脚的女人累得要命,脚脖都肿了。小时候,我和弟、妹们常常端坐两头帮助母亲挂橛。
春天,是农闲季节,也是女人们纺织的好时节。大门外,胡同口,老槐树下,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女人,手里不停地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线缠过来,绕过去。技艺娴熟的女人们,梳理着千丝万缕、五彩缤纷的棉线时,神情专注而虔诚,快乐而神秘。好象那不是劳动,而是她们乐此不彼、永不厌倦的一种游戏。扎了堆的女人们,终于大声说笑起来,惊得麻雀们在墙头上跳来跳去,唧唧喳喳。
织布要有相当的技术,需手脚并用,灵巧配合,用力均匀,速度一致,否则,织出的布不平整,做成的衣物会起皱变型。村里的女人们都很佩服母亲织布的技艺。只见她坐在织布机前,上身前倾,一手推撑框,一手拿梭子,随着双脚有节奏地一踏一抬,两块机杼上下交错,机杼又把穿过其中的经线带动着不停地上下交叉。在经线交叉的缝隙里,梭子唰地穿过去,落在另一只手里,接着双脚交换抬踏,梭子又唰地溜到另一只手里。那梭子就像一条光滑的鱼,来回游飞,让人眼花缭乱。
母亲织得非常快,有时和邻居大娘唠着磕,也不看织布机,而梭子却像长了眼睛一样在自由穿梭。小时候看母亲织布,开始觉得新鲜有趣,不知道那梭子为什么象长了眼睛,翩飞自如,却从不掉落;时间长了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既枯燥又辛苦的劳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乐趣。可母亲却着了魔一般,哪怕有一点时间,也要坐到织布机上去。母亲坐机织布,是她最惬意、最兴奋、最陶醉的时候。只见她神情专注,仪态恬静,全身心都融入到执着的劳动中。织布机在她眼、手、脚的配合下,默契地发出部件的撞击声:“唰啦……哐……”“唰啦……哐……”,节奏鲜明,音质清脆,宛如一套打击乐器,击鼓、敲钹,井然有序,意法协调,出神入化。每每此时,我总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中,觉得织女也好,七仙女也罢,不过如此。由于母亲织出来的老粗布技艺出名,不知引来多少大闺女小媳妇前来求教。
那时,由于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有织布机,一到了田地收工后和夜间,全村里响成一片“啪嗒啪嗒”织布的声音,给安静的乡村生活带来勃勃生机。
母亲尽管心灵手巧虽,但不识字,织被面或床单时,常常让我帮她计算每种颜色线的根数。她织出的布不仅质地细。而且花色多,色泽鲜艳,素雅古朴,带着一股田园气息。那是母亲用精巧的手,把纵横交错的田野与沟壑,一点点织进了纹络里。布的花样虽有传统的样本,但母亲更喜欢随性所至,让那些彩线在自己手中千变万化,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情结,编织得更加完美。那些粗糙的日子,就让母亲用灵巧的双手,织得细了,密了。
一件高品位的手工织品,确实是一种原生态乡土文化的大写真。如果把纺织老粗布全部生产工艺流程以及相应使用的机械和配件记录、绘制出来,那该是一部多么厚重的乡土文化的优秀读物啊。这是农村劳动妇女品格的高尚和美德的伟大,后人早就该为她们树碑立传了,可惜史学家们只记录了嫘祖、黄道婆极少数人的业绩,却忽略了最广大的乡村妇女这一群体对原生态乡土文化所做的巨大贡献,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缺撼。
粗布,凝聚了母亲辛勤的汗水,也包含了她对子女的爱。晴天时,母亲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纺线到深夜;雨天,她基本上足不出户地纺啊纺,其中的辛苦只有作为儿女的心里最清楚。母亲织出的布,除了供着我们这一大家人的穿和用,还托人捎到城里卖。她用纺车和织布机养活了5个儿女。触摸老粗布,我摸到了母亲慈祥的面庞,那是点着浑浊的油灯,嗡嗡摇着纺车的慈祥。年已八旬的母亲,苍老褶皱的脸上,是生活的艰辛织成的皱纹。
刚织出来的老粗布摸上去硬硬的,涩涩的,很粗糙。洗过几水后,才变得细密绵软。做成了被褥或床单,冬暖夏凉,透气吸湿,靠在身上很是熨帖,舒服,象母亲那双粗糙却温暖的手。
小时候,身着粗布衣,没有感觉到舒服,却有一种不自在。一身粗布,显得多么土气。 如今,我穿过不少名牌,穿过许多种莫名的布料做成的衣服,可我越来越钟情于棉布,它的吸汗、透气、柔软是可感的,穿在身上,从身体到内心都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老粗布,是棉布中的极品。它的一丝一线中,织入了之中华传统的自然经济文化,织进了祖祖辈辈的勤劳与艰辛,也织进了中国母亲的慈爱与体贴。我们的祖先,穿着他走了过五千年文明,我们也要穿在身上、铺在床上,我们的肌肤与老粗布亲密接触会得到滋养,不单因它品质的优良,更是它的经纬中,有我们的根、我们的元气,农村人的、城市人的、我们整个民族的血脉之源。
挨着身子铺一条粗布床单,是我多年的嗜好。我书房那张小床的粗布床单,与我使用的现代传媒工具电脑,没有任何的不协调,想想,家里似乎就是存在着这样的一种时空交错的结构。每晚写累了,几乎是一挨着枕头就会进入梦乡。也许,是身子底下的那老粗布的床单和老粗布的质地,是真正具有绿色概念的铺盖,或是那些老粗布的有些粗硬的质感,我已经是再适应不过的,或者是老粗布特有故乡的那种气息,在你周身温暖、熏陶了经年之后,在我生命的气息里,是无法缺失的。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孔雀东南飞的打工潮,家乡年轻的女人纷纷走出家门,没有人再去纺花织布。而且,她们很快就把鸭绒被、太空被和各种时装买回了家。我几乎认为,老粗布,已经成为上个世纪的绝品了。
物转星移。谁都没有想到,一直被人瞧不起的老粗布,近几年来又以其古朴典雅、绿色环保等特点,再次成为人们追逐的新时尚。